漏網喁魚集 (清)柯梧遲 撰
●目錄
關於漏網喁魚集的一些說明
題記
漏網喁魚集
●關於漏網喁魚集的一些說明
「漏網喁魚集」,常熟東鄉橫涇柯某(名佚,自署悟遲老人)作。這本書比較翔實地記載了太平天國革命時期常熟地區的情況,可以和顧如鈺「海虞賊亂記」、譚噓雲「常熟記變始末」和「守虞日記」、程日襄「庚申江陰東南、常熟西北鄉日記」 【 以上四種均見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第五冊。】 、佚名「庚申避難日記」、龔又村「鏡穉軒自怡日記」 【 中華書局出版。】 以及現在與此書合印的陸筠「海角續編」互相參證。這樣我們對於太平天國時期常熟地區以至江南全部的實際情況可以有進一步的了解。
本書作者是一個中小地主兼小商業者。他對於清朝乾、嘉以後封建政權日益腐朽和地方豪強勢力的橫行,表示很大的不滿。江蘇蘇、松、太三府和浙江杭、嘉、湖三府本來漕額最重,人民痛苦極深,到了道光年間,特別是鴉片戰爭以後,漕弊更甚,蘇松等處有所謂「大、小戶」名目,浙江漕弊最甚的地方如海鹽竟有「紳戶、衿戶、訟戶」等名目 【 詳見「鏡湖自撰年譜」(近代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出版)。】 ,不但小農、佃戶遭受更嚴重的剝削,中、小地主也要負擔大地主豪紳訟棍所規避的漕糧而漸至破產。在這些地區中,土地日益集中,階級矛盾日益尖銳,作者所說「白頸(刁劣之人)愈多而小戶愈少,漕規愈大而小戶愈窮」、「小戶脂膏已竭,苟有恆產悉售於大戶」,正是四十年代江浙地區的一般情況。
作者的基本態度是反對農民革命的,但他從瀕於破產的中、小地主立場來描寫當時社會動盪,對於太平天國革命前夕江浙農民鬬爭的風暴,提供了一些材料。他記載了一八四六年初昭文縣屬和同年秋間鎮洋縣屬農民先後暴動,攻入縣署,搗毀漕書、豪紳、地主住宅,以農器抵抗反動軍隊,以及此後江浙各地農民抗租鬬爭的轟轟烈烈情況,如一八五二年鄞縣農民將知縣碎屍,青浦農民在周立春領導下衝入縣城將知縣「倒拖里許,竟欲粉身」,元和、無錫兩縣農民都拆毀知縣衙門,吳江、震澤兩縣農民聯合迫使地主訂約「還租祗有五分,否則全欠」。這些都說明了太平軍還沒有到達江南,江浙地區農民反抗鬬爭已經是如火如荼。到了一八五三年春太平軍攻下南京以後,蘇南各地農民暴動更是風起雲湧,青浦、嘉定農民的武裝鬬爭望前發展了。常熟地區「還租絕跡,稻區亦效尤」(見頁二0),到了年底,土地賣不出錢(「田產無可契售」),「收租每畝不過百文出入」(見頁二一)。這些對於江南各地說來,是有代表性的情況。
從一八五三到一八六0年的六七年中,太平軍和清軍對壘,蘇南各地的階級矛盾不斷加劇。清方地方官吏以軍餉為名勒捐橫索,商舖虧累,佃農瀕於絕境(頁二三),「小戶業田,竟要賠累」(頁三一),「大小戶之甘苦不啻霄壤」(頁三六)。本書這些寫照,都是很確切很有用的。
但是,本書作者既然是地主階級中人,當太平軍進入常熟地區的時候,他的記載就必然有許多嚴重的歪曲和誣衊。我們對於這些不加刪節,正是使讀者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完整面目,這對於本書所保留資料的批判使用,會有一定的好處。
儘管作者對太平軍作了許多惡毒的攻擊,但他對於太平軍的好處也不能全部抹煞。如所記太平軍將常熟巡防總理曾彬文(即曾仲才)、助餉局總理丁雲瑞(即丁子亭)殺死,表示快意;將「欺侮農民」的漕總張康「身首六處懸示」,表示「尤為平氣」(頁四七)。這些例子,在書中也很不少。
關於太平天國的土地政策,本書提供了比較重要的說明。據作者說,太平軍到常熟後(一八六0年)不久,就在東鄉張「天王黃榜,撫卹民困,起徵糧米」(庚申年十一月),繼由軍帥汪萬出示「查造佃戶細冊呈送,不得隱瞞,着各旅帥嚴飭百長司馬照佃起徵」,於是何市先設局開印,接着又於「十二月二十日設局太平菴,着佃啟徵田賦」(頁五0)。這和「海虞賊亂記」所說「十月二十日……出偽示,着旅帥卒長按田造花名冊,以實種作准,業戶不得掛名收租……是年秋收大熟……惟收租度日者及城市難民無業無資者甚屬難過」,是同時同地的事情。可知所謂「以實種作准」即是本書所說的「照佃起徵」和「着佃起徵田賦」,也就是「太倉州志」所說的「計畝造冊,着佃收糧」。本書又記第二年(辛酉)九月,「出示,着師旅帥重造田冊,注明『自』、『租』名目,招業主認田,開呈佃戶田畝細數,每畝先繳米一斗 【 繳米一斗,即田憑費,據「自怡日記」咸豐十一年十月十四日「糧三斗二升,局費一斗,田憑一斗,委員監局費一斗,業主約歸一斗」知之。】 ,即給田憑准其收租」(頁五五),據作者說「無一應者」。這條材料很重要。「海虞賊亂記」沒有記載這件事,應該是漏記,或是因為真是「無一應者」,而認為不必記了。
將上面提到的本書的記載,和他書有關材料比較,就可得到更清楚的一些說明。如佚名「庚申避難日記」載常熟西北鄉情形,咸豐十年十一月初六日,「諭各業戶、各糧戶不論廟田、公田、學田等俱要造冊收租完糧。倘有移家在外,遠出他方,即行回家收租完糧;如不回來,其田着鄉官收租完糧充公,佃戶亦不准隱匿分毫等語」。關於廟田、公田、學田造冊收租完糧,看來實行的可能性是較大的。至於肯出面認田的一般地主,必然是為數寥寥的 【 全書又載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年)十月「長毛……下鄉寫田畝冊,限期收租,要業戶領憑收租,現今各業戶俱不領憑,長毛告示,不領憑收租者其田充公。」可見到次年十月地主還不肯出面領憑。】 。證以龔又村「鏡穉軒自怡日記」所載常熟南鄉情況,咸豐十年十月二十二日「見軍、師、旅帥及卒長司馬麾下烟戶門冊,稱子民某,開祖父母暨兄弟姊妹妻女子婦幾口,俱注年歲,向例所無,又簿填田產若干以備收租徵賦」,也是同樣不肯認田的口氣。可以看出太平天國首先要求地主階級表示對農民政權投降,以「子民」的身份來登記,這就遭到他們的反抗。地主階級不甘心投降,一心等待反動統治的復辟,自然不肯拿紅契換太平天國的田憑。至於向革命的農民收租的困難和租額的限制也都使地主只恐無利可圖反要賠累,所以都不肯出面認田。常熟西北鄉、南鄉和東鄉的情形是一致的。因此「海虞賊亂記」所載「以實種作准,業戶不得掛名收租」,也就是說業戶如不表示投降出面認田,就應由鄉官逕向佃戶收租糧,田即充公。本書提到「照佃起徵」,當然也就應該如此理解的。
本書所記(一八六一年)九月「招業主認田」的事實,不是由於太平天國的土地政策有什麼改變,而是原定辦法的延續。以此與吳江同里鎮的材料相比較,更可看得清楚。王元榜「庚癸紀略」記庚申(一八六0年)十二月初七日「聞長洲、元和、吳縣及本縣(吳江)蘆墟、盛澤……等鎮業田者俱設局收租息米,每畝四五斗不等,同里(吳江的同里鎮)亦欲舉行,旋為監軍阻撓,遂不果」。「吳江庚辛記事」對此有很重要的說明,「旋得鍾監軍(鍾志成)文書:必須報明田數、圩名、花戶存案,然後施行。各業因有或報或不報者,因循觀望,事不果行」。可見執行太平天國土地政策的監軍並不是原則上不准收租,而是責令地主履行登記手續。地主階級既然頑強反抗,兩個月後,壬戌年(一八六二年)正月二十七日監軍就「提各鄉卒長給田憑,每畝錢三百六十,領憑後,租田概作自產,農民竊喜,陸續完納」(見「庚癸紀略」)。這和常熟各鄉情形實際上是一致的。
太平天國既然沒有定出沒收地主土地這樣明確的綱領,就不能從原則上否定地主收租,但地主必須表示向農民政權投降,必須履行認田手續(即報明田數、圩名、花戶存案),領取太平天國田憑,租額必須受限制,必須重新評定。各地情形雖有區別(地租額的稍高稍低),但根本政策和辦法是一致的。地主階級一面悍然反對農民政權,一面顧慮很多,因循觀望、堅決反抗,多數不肯或是不敢前來認田(其實這不全由於地主逃亡,許多在地的地主也不肯認田)。這正表現地主階級的反動性。對於被太平天國沒收給予佃農的土地,地主階級當然是不甘心的。「平賊紀略」記一八六一年無錫情形說,「各佃認真租田當自產,故不輸租」,這樣惡毒地諷刺農民的口吻,就充分表現了地主階級捲土重來的決心。常熟東鄉的地主們當然也就是抱着這種態度向農民政權進行頑抗的。
本書作者企圖把太平軍控制的常熟描寫成苦於徵斂,這不是完全符合事實的,如他說一八六二年秋「賊目以糧餉不充,着城鄉各鄉官挨查店舖資本多寡,抽厘若干,……民不聊生」(頁七二),這和他在下文所記的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四月「各港抽厘,大於賊時遠甚」(頁九三),十月「各鄉鎮皆起舖捐,挨戶抽厘,賊時亦曾寫舖捐,吾鎮不過四百七、八十文,今竟寫到五千光景」(頁九六)自相矛盾。照他前後所記,可以看出清軍的橫徵暴斂超過太平軍何止十倍。用他自己話說「州縣如餓虎出林,紳衿如毒蛇發動,差役如惡犬吠村」,這就是地主政權在蘇南復辟後的確切寫照。作者很着重記載這些情況,這也就是本書具有價值的一個部分。總而言之,本書的記載,如加以批判使用是很可以說明一些問題的。
本書只有虞山俞氏鈔本,前數年曾由龐芳同志為文介紹於光明日報史學副刊第二十二期。今年初北大歷史系一些同志和我自己又承他介紹得借閱此書,我們就請中華書局向原藏者商量印行,以公之於研究太平天國歷史的同志們,並請祁龍威同志將書中一些專詞和方言作若干條注解。原鈔本有硃筆眉批,擇存若干條作注釋。其出於「海角續編」者則全部不取,而以祁龍威同志整理注釋的「海角續編」原書合印,以供讀者自行參較,謹誌其經過如此。
邵循正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漏網喁魚集 清代史料筆記叢刊 (清)柯梧遲撰,祁龍威校註,北京:中華書局,1959.12第一版,1997.12第三刷
●題記
鈔本「漏網喁魚集」一卷,一0七頁,都五萬言,悟遲老人所編。據編者自述,為邑之橫涇 【 橫涇,原屬常熟縣,今屬太倉。】 人柯姓,光緒四年尚在,時年近七十,約生於嘉慶十三、四年。所記自道光十六年起至同治六年,又光緒三年一段,皆當時閱見之事,頗可作為參考資料。先公曩於光緒時得此書於里中,以其所記詳實,留置篋中。先公亦有咸豐庚申避亂記,雖字數不多,然與此可互為印證也。餘齋手記。
●漏網喁魚集
吾邑漕務之弊,始於嘉慶晚年漕書張奎揚即星燦把持勒折。道光初,漸形肥瘠,然偶有災分,尚無分大小。迨十三、十四兩年,叠患大災,荒歉固大,原可業佃均沾,自十五年秋收大可,大僚奏請民力不舒,仍緩荒額二、三成不等,漕書謂之活荒,每圖若干,以費之多寡,定荒之大小。其時小戶業田,已不能註緩矣。
1 十六年(一八三六年),縣尊金咸,號小章,條銀二千四百,州境二千零九十,秋成尚可,辦漕折色七元二、三角,洋合制錢一千七、八十,時糙米二千二、三百。
2 十八年(一八三八年),知縣王錫九,係兩榜,官聲還可,惟辦漕不甚體恤,荒額三分,良懦者籽粒不能註緩,刁劣者竟可全註,所謂愈善愈欺,真深恨而痛絕之也。於是投詞告弊者紛紛。太屬 【 太屬指太倉州境,與常熟東鄉接界。】 尚有古風,謂之板荒,不論大小戶,概註二分五厘,昭邑折價七元至六、七,洋值一千一百六十,倉色米不過一元八、九角。
3 十九年(一八三九年),李邑尊 【 道光十九年,昭文知縣李鎬,漢軍人。】 境中災分四分,秘不示人,先將殷實良懦給全熟串,着經造捆辦,價須八元至四、五,開春出串,亦有二分,箇中甘苦極大。蘇屬漕弊,處處不能凈盡,而常、昭則尤甚,此風大壞,未知何日得了?米價二元一、二角,洋合一千一百八、九十,每完票米一石,竟要十千光景。上控愈多,彌縫百出,然後勾挽黨人,暗中講明短價若何,漕規若何,視守分而不慣詞訟之人,置不肖子弟論。生監幫於歲底擁擠漕書家,索規稍不遂欲,打罵交集,官亦無可如何。
4 二十年(一八四0年),被歉災分,彷彿條銀二百九十,折色八元左右,洋作一千二百二、三十,倉色米二元二、三角。所緩之米,紳官固有漁利,上司亦不得不孝敬。苟有上控漕弊,必批伸縮含吐之語,一有空隙,反必革辦,庇縱已極。然不甘欺侮者不少,藉此可報捐功名愈多,皆為漕弊起見,訟之經年累月,不惜羽毛,仍可講明完結。然小戶之脂膏已竭,苟有些恆產,悉售於大戶。
5 廿一年(一八四一年),邑侯藍蔚文 【 藍蔚文,字子青,由常熟縣調署。】 一切詞訟頗可,漕務更不然矣,災分四分外,仍以全熟串給出,每石合制錢十千六、七百不等。迨開春夷氛大震,漕務稍鬆。但邇年頻頻災緩,無從沾染絲毫,漕弊日深,兼之海疆不靖,困苦驚恐,未知何時得能重見天日也?上遣欽差大臣林則徐、鄧廷楨專辦夷務。
6 廿二年(一八四二年)正月初二日夜,陰兵大亂,彼此莫蹤,常地年底已有,蘇州亦然。歲大有,米價二元二、三,洋合一千三百,折價八元左右。災分與上年彷彿,除災緩外,額外加恩減二分,太屬三分不帶徵,因夷匪海疆蹂躪故也。林、鄧直遭擬罪,琦善主和議。
7 廿三年(一八四三年),災分四分八厘,太境二分六厘,其弊與上年有過無不及。
8 廿四年(一八四四年),是歲高底大熟。縣令毓成。災額四分七厘,太屬一分八厘。禾稻十分收成,木棉十外三、四。米價大賤,倉色米一元七、八角,木棉更賤,其紡織者大可獲利。邇來地方官不論年之果否荒熟,總以揑報水旱不均,希圖災緩,藉此可以影射。督撫不察災之虛實,擅以掩飾奏請,從中諒可分肥。紳官更生覬覦,刁劣者不獨不知輸納,益且婪詐縣州浮收。其人曰白頸,其銀曰漕規,奢華糜費,逞其所欲。一介農民,感此鬱抑,竟無宣洩。歷年災緩,固籽粒未註,恩赦亦不望矣。折色八元三、四角,洋合制錢一千三百零。假如大戶,票米十石零三升,竟以十石註緩,三升完繳,短價折色四元光景,僅要洋一角二分,將票米總算,扯每畝不過四、五十文。如小戶,票米照數算,每畝必要一千零,頑佃蒂欠不在內。此中甘苦,迥乎天壤也。故有冬暖號寒,年豐啼飢,皆由此出。有旨未曾被兵之地,歷年所欠糧米,豁免至二十年分,經兵擾攘之各州縣,豁免至廿二年分。聖恩浩蕩,然而未能普徧。
9 廿五年(一八四五年),條銀三千三百,漕弊愈烈於前,小戶業田,幾為遺害無窮矣。聖人云:苛政猛於虎,此其時也。秋成尚稱中稔,災分直揑至四分外,無非胥吏舞弊,朘吸民膏,以充己橐。時米價一元三、四角,洋合制錢一千三百八、九十。常令金咸,曾任昭文,比由江陰調署斯篆。彼境小戶之田,或契賣、或寄糧,猶水之就下,急不可遏者。故小戶米數僅存十之五厘,冬出全熟串數十石,價七元五、六,急公者寥寥。總之白頸愈多,而小戶愈少,漕規愈大,而小戶愈窮。上司各署以及旗丁運費,所需不下萬金,今直欲賠累,縣以停收上省面禀各大憲,議改章。
10廿六年(一八四六年)新春,常令金咸密拿文武紳衿蔡浦,詳革後奏請擬罪,更改新章,隨委道府各員督辦。金令出示,其略云:常邑糧戶,向分大小,而價遂有短長,其中苦樂懸殊,以小民之膏血,為包戶之貪饕,小民何辜?包戶何倖?人心何在?天理何容?今奉各大憲面諭,一例征收,本縣惟有拚此一官,為小民開一綫生路,等語。於是設櫃懸示,每石荒註二分,價洋三元五角,自此踴躍輸將,頌聲載道矣。大戶與上年反形加倍,撫示指名,嚴捉漕蠹,索漕規者亦不敢有聲色。竊思金邑尊民心既得矣,吾謂其非出本心也,實因陋規多,浮收少,所入不補所出,故有此更變耳。昭令毓成,素性狡獪,初任茲土,闔境小戶,雖亦有歸附之勢,十中尚居其二,條銀三千三百,上冬以小戶愈全熟串徹底給出價七元六、七至八元一、二不等,上司已獎勵其能員也。迨常邑復議之時,彼亦坐以旁觀,及新章既定之後,共冀轉否為泰,吾邑亦斷無不改之理,而彼乃竟若罔聞,仍諭經差荒固不註,價亦仍然。自此悍吏刁經,故縱浮勒,而鄉閭間,雖雞犬復不得安也。不思事在相形,豈能苦樂之若是乎?正月廿一日,突有梅李 【 梅李東鄉巨鎮,距城三十六里,在滸浦鹽鐵兩塘交會之上。】 一帶鄉農糾集多眾,直入昭署,將法堂內室盡毀,官眷越牆。繼到漕書薛三家,亦復一空。而堂堂邑宰,為民之父母,被鄉農猖獗如是,並不詳請究辦,即諭收串註荒,只令熟識人陸大溪指點,到地密拿起事人犯。竟被愚農鳴鑼率黨,拒斃二人,即棄之海濱。屍親喊控,不惟不敢檢驗,批示亦含糊,暗專人饋以銀,勒令其屬情願自己跟尋銷案。陋規亦已革盡,紳官亦不敢把持,遂餘銀巨萬萬,各上司大可分肥。撫示只禁紳衿包抗,不憐小戶轗軻,尤為切齒,真乃金玉敗絮者也。嗚呼!滋事者固目無法紀,而殘虐者安有天良哉?揑災冒歉,年復一年,則上損國家正供。勒折浮收,日甚一日,下蠹百姓脂膏。況漕乃天下之大政,一澆莫挽,竟至於斯!日後情形,不知伊於胡底?傳諸老人云:嘉慶以前,未嘗無水旱之患,苟有實在情形有傷秋實者,里中預議報荒,環集耆農,赴縣求勘。甚而投詞府、藩、撫各轅批示仰縣勘明詳報,各州縣親臨四鄉,詳准亦不過一、二分。今則不然矣,從十一年起辦災,無歲不荒,無年不緩。並無耆農經地報荒請勘,官自不能無荒。二月自毆斃差役之後,幾為禁令莫行,返呼罔應。四月初,有欽差大臣賽尚阿、周祖培到汛閱兵,沿途投詞不少,常熟更甚,漕弊居多。兩邑會議出示,征銀遂跌至二千三百五十,無分大小。五月十一日,菜麥將刈,價值二千。忽有歸、徐市 【 歸家市與老徐市,均東鄉地名。】 間張貼無名榜,其意條銀已賤,如業戶照舊收麥租者,約期拆毀房屋。廿一日在陳吉觀音堂鳴鑼集衆,至百人,向各業戶家勒貼,麥租價每斗只許一百六十,稍不即應,即行拆毀,沿途逼人從走,次日聲勢更甚。廿三日鑼聲環震,分翼而出,一至何市,一至周吳市 【 周吳市東鄉小鎮。】 順圖搶掠。如是被毀搶焚掠者四十餘家,陸續到縣喊稟,皆言拆衙不辦姑息養奸所致。毓令無可設施,滋事處一聞官差來緝,又復鳴鑼妄行拒捕。官不敢履勘,乞求本府會同海防委員帶兵 【 勇】 【 (於)】 閏五月初一日到地繪勘,福山總鎮孫雲鴻,在城防禦,隨獲首從二十餘人,餘潰散,緝未獲,案懸不辦。毓令撤任,即委上冬幫辦常熟漕務之同知銜何士祁攝理縣政。仍責令毓成協緝拆衙一案。六月十三日寅時,地震三刻,寤寐皆起,隱隱有車輪聲,新塔上巨練斷。七月初,鎮洋縣鄉農報荒不准,即將縣署呼掃,漕書家盡毀。又到告病假歸里前任江西巡撫錢寶琛 【 錢寶琛字伯瑜,嘉慶進士,有存素堂文集。】 家,捐傷甚大。因渠筑壩劉河,農田不利故也。撫憲李星沅復責令嚴拿拆衙要犯。七月廿二日,毓令帶領弁勇四百餘名,將到梅里 【 梅里即梅李鎮。】 ,彼處已集數千人,皆執農器,迎出梅塘,勢甚狂悖,弁勇返棹,官亦回城上詳各憲,鋒不可攖。李撫軍即委中軍恩會同本府桂超邁帶領撫標兵四百名,福山鎮標兵四百名,駐紮城中。先諭各汛封口,廿六日祭旗,各兵勇領賞後,如有妄擾民間者,以軍法從事。斯時鎗刀列列,劍戟重重,如吾方幾為亂世人矣。是夜大雨傾盆,驟漲至三、四尺,禾田堙沒,梁壩俱坍。本府桂出示云:今冬昭邑漕米,准照常熟新章,糧戶無分大小,務必一律征收,只拏首犯金德順,餘從不究等語。八月初一日抵梅,俱已逃潰,陸續緝獲要犯解轅正法,金德順、季瑞犯事處懸竿示衆。拜摺後奉上諭:知縣辦理不善,照毓成例革職。漕書舞弊,照薛三例充發。生監把持漕務,照蔡浦例革擬罪。小民聚衆滋事,照金、季例正法。所有拆毀民房不究,欽差所收呈詞,發該府概未伸理。冬,常、昭會議,糧戶無分大小,價亦一例,米值一元三、四角,洋合一千四百二十,運米者五籌作石約二石六、七斗,折色者三元七、八角,小戶僅註緩一分,大戶甚至註緩七、八分。秋禾敢云豐足,棉花亦不下七、八分,無如地方官朦混,督撫包庇,荒又揑至四分八厘。太、鎮 【 太倉,清代分為太倉州和鎮洋縣,合稱太鎮。】 年景彷彿,荒止三分七、八。州尊嚴達諭:米色乾淨,籽粒不浮,每石加津貼洋二元二角。紳幫似難允洽,亦到省稟謂委員辦理,規革費減,嚴催提比,向有刁劣以規抵米,償逋待規者,竟無措手。
11廿七年(一八四七年)正月初二,州尊密拿橫涇鎮施,解蘇審辦後,漸有輸納。二月,婁東書院甄別,責以衣冠不整,生童答苛政典盡,互相喧嚷,案翻卷碎而散。卸任時皆以冥鏹焚道,後於三更時捷足而奔,亦一奇事。三月,學院李煌案臨,伊子逗意,邀倖者每名七百元,迨臨期三百元亦可。常、昭新章,似乎大減,然而為官之利藪,倍勝於前,雖是貪得無厭,無如上司孝敬亦多。為州縣者,民之父母也,督撫者,朝廷之棟梁也,而今恐皆未必。且聞京倉無積,奉旨採辦南糧,於上海出口有六十餘萬石,因蘇、松、太賦稅至鉅之地,自十一年始,歲歲有荒,年年有歉,然其中偶有偏災,亦不應若是之渾,如是則民力愈形竭蹶,國計孰與為充?春夏雨暘時若,木棉極盛。鈴實後,實有青蟲,食葉隱隱有聲,遂秀而不實。秋成僅得三、四、五分,禾稻尚有十分。十月□日酉刻,地震。總之,怪異頻頻,不知主何吉凶?開倉時米值一元四、五角,洋合一千四百七、八十,運米仍五斛作石,折價四元一、二角。蘇、松、太荒緩四、五分,議海運,以期抵京便捷。
12廿八年(一八四八年)新春,運米上海出口,英夷藉擾,兵備道被毆,朝服皆碎。繼又攬載包送,如不允,又欲開兵釁,各大員講和始免。道員即撤任,現調向在廣東夷館服役,不通文墨、新捐江南道員 【 不通文墨道員者,謂上海道吳健彰。吳、粵人,曾為洋行司事。】 補授。二月出口放洋,又有海洋巨盜橫截,苟有行駛,即欲刦掠,又調水師剿捕,幸未有失。主議者藩司李蔚也。六月二十日,潮湧丈餘,沿海一帶,飄泊無依。八月,黃河水決,逃荒如蟻而來,又開例捐輸,分別議敍。節奉上諭,告誡諄諄,立除漕弊。撫軍陸建瀛嚴飭所屬,不許掯勒浮折,如再蹈前轍,指名參革。無如積弊既深,一時難挽。禾得八、九分,木棉五、六分,災緩三分九厘,下忙銀例緩,昭令毓慶撤底返清,又致紛紛上控。十月,上諭着各督撫嚴革幫費,冬米價一元四、五角,洋合制錢一千五百二、三十,折色四元三、四,小戶荒均註二分,大戶亦有參差上控者,設法彌縫,長短之弊,於茲又起矣。至於海運,其費已省,各大員札飭頻嚴,竟堅不可破者,奈之何哉!
13廿九年(一八四九年),歲次己酉,諺云:牛馬年,廣種田,種得田來要防己酉年。春,雨多晴少。四月廿六日甲子,夜微雨起,滂沱不已,至閏四月初五,水漲三尺,漸退,時正刈麥,淋漓不已。十八日復甚於前,又退,後或而濛濛,或而如注,麥經芽爛,間有日色,陽光曦微。至五月十三,晝夜傾盆,水驟深六、七尺,遠近圩岸悉破。極目汪洋,廬舍坍沒,遷徙無從,浮柩乘風而逐者,不知千萬。高區挪措翻稻,幸有低區未蒔之秧。六月初,交大暑。而木棉經淹,僅存一息。補種豆,外雜糧,米價騰貴,布客絕跡。時昭令毓報水接踵肆蠻,即諭米牙毋許高抬出境。自此反有遏糴之勢,囤積者亦不能出糶。斯時也,竟所謂農有餘粟,女有餘布,担柴錢五百,石米錢六千。六月初三,起南風,天朗氣清,水勢每日暗漲三寸,皆從南京而下,各海口淤塞,不敷洩瀉。詢及道光三年水勢似稍遜,兼之彼時春熟已割,又有林藩司則徐妥撫災黎,不致一失。今卻未必盡然,毓令辦災無措,即委章子元名惠調署。章令蒞任,先將征上忙銀櫃收,即舉董設局,飭勸紳富協濟,又將白茆淺狹處先行挑挖,即履勘全河及各支港情形。十月起,十分災,撫卹一次,官民賑共六次,八分災,共賑四次。所翻禾稻,有二石餘,豆有一石半,所補雜糧,每畝亦有石許,木棉不過二分。我家所種木棉十畝,僅得七斤。下忙銀大漕概未征收,佃戶小大租均未還納,幸不滋事。捕魚伐樹為業。最慘者低區不獨籽粒無獲,栖宿無依,朔風凜冽,流離罔顧,相繼死亡,好善者百計捨施,亦難周遍。況積水未消,又不能播種春熟。章邑尊禀請糧道倪良燿,轉稟撫軍傅繩勳,奏請借帑八萬,開濬白茆,移建閘壩,及徐六涇、滸浦、高浦、福山等河,拯救哀鴻,疏通水利,秋成七邑分攤歸款。十二月二十後,謠聞聖體有驚。
14三十年(一八五0年),正月初一日,日蝕。後知皇太后於十二月十一日崩逝。月杪又聞聖駕於正月十四崩。時,章令在白茆量勘,舉董籌議。皇太子即位,改元咸豐。其時河干官員,摘纓穿孝。二月初開工,章令又往徐六涇、滸浦估工並舉。三月二十,本府黃夢麟臨工。章又到高浦籌濬。惟福山常令黃金韶承辦。白茆將竣,出示沿塘各港次第舉行,橫塘、辛河先舉,陸續舉工三十餘河。章公自正月底來河,往返籌款,督率驗工,身帶痢病,不憚煩勞,鶯梭百日,惠及農田者幾希矣。四月二十日,撫軍傅繩勳驗工後,又移建石閘 【 章惠有移建白茆閘記,述道光己酉開濬白茆。因舊閘淤廢,移建於柏家港,是年五月始工,越八月,告成。記石在東張市白茆新閘,張元齡所書。】 創造龍王廟、官廨,公局、閘夫房,即召閘夫守汛,以為隨時啟閉之人。麥秋大穫,迨七月後,年景頗可。八月十二日,大雨傾盆三日,水勢直與上年等。低區仍屬汪洋,木棉大減。幸宣洩暢達,如吾方向種木棉為主,因上年大災之後,半因缺種,半實田荒,兼之糧食昂貴,故種稻豆居半,又遭風雨連宵,收成止得四分。冬,開倉折色四元二、三,荒註二分,米價二元光景。
15咸豐元年(一八五一年)元旦,出詔大赦天下,各糧戶應完本年熟田,亦觀望不前,於是返呼更迫。二、三月雨多晴少,麥收大減。廣西土匪不順,亦費籌劃。六月初,起東南風,五、六十日,竟無破塊鳴條之意。布路未甚暢達,陳花價漲至九元四、五,即鬆,七月更勝於前,最昂直售十元三、四角,洋合制錢一千五百,各路無,尚不接新。其時田苗高低俱盛,無一處不有十餘氣象,花地如太地、浦東、沙、崇皆然。忽八月初一,雲騰東北,狂風大雨一夜,初二風轉西北,雨若傾盆,巨樹危房皆倒,稻幸未秀,木棉受傷七折,後連陰雨十日,鈴多萎爛,雖連遭風雨,猶不失中稔。十六夜,微雨綿綿。閏八月初七黎明,天色黃,炎日如火,晚即雨,又連十日,從此只三分年景矣。又聞黃河大決數百丈,請帑巨萬。粵西軍餉不時提解。常、昭荒准四分六、七,開倉大戶照額,小戶一分,價四元三、四,洋合制錢一千四百七、八十,倉色米大賤一元三、四角。督撫奏請海運,奉旨以蘇、松、常、鎮、太五屬准由海達津,仍上海雇船出口,其海運較河運所費大可節省。謠聞有海島巨盜包送,預將禮物講通,吾謂斷不至若此。鹽梟擾攘。
16二年(一八五二年)春,晴。聞粵西土匪擾害愈熾,屢遣經略大臣剿洗,皆未凱捷。黃河將竣而復決。四月,浙江鄞縣征漕不妥,致農民拒捕滋事,將知縣碎屍。上司提營會剿,又傷協鎮佐貳等三十餘員,兵勇無數,農亦有斃。聞於上,不作叛論,為首正法,刊碑永禁浮勒。麥得十分收。五月無雨,日更炎烈,插蒔不齊,盼望雲霓急切。下旬得大雨,最高已不及播種。青浦縣余龍光開征道光三十年漕糧,嚴催勒限,時值戽灌不及挪措之候,又將知縣搶出,倒拖里許,竟欲粉身,得救幸免。後亦提兵勇,捉拿首從要犯。農民知官兵至,亦拒斃多人,更欲效法鄞縣刊碑 【 青浦起事者為周立春。】 。二十七,大風,新塔吹折,其兆又屬不祥。六月初一,赤日炎炎,雨旗遍野,泥神滿途,聞浙江旱象更甚。其時皆謂幸得前縣章公深濬白茆 【 道光三十年,知縣章惠請於巡撫傅繩勳,濬白茆、徐六涇、滸浦、高浦諸河。】 ,近可潮汐源源,遠亦戽灌不竭,故未全形歉象。七月,粵匪蔓延湖南界,湖北、江西有警備。八月,木棉有十分,浦沙皆可,禾如未經渴水者,仍有十分,次不一。十一月初六,是日壬子,適壬子年壬子月,酉刻地震,較廿六年利害。初七午前又震,但見屋脊樹頭,搖擺不已,河水亦湧,水缸欹側,災異叠見,不知何時應報也。米價一元八、九,漕收四元五、六,聞元和縣為浮收拆署,無錫亦然。惟江、震兩邑 【 吳江、震澤兩縣同城分治,合稱江、震。】 ,農民盟約,還租祗有五分,否則全欠,業主俯就,辦漕亦多周折。河水愈涸。十二月初一,各州縣封捉船隻調兵,遞送紛紛,制軍陸建瀛出守九江,撫軍楊文定鎮守蕪湖。嚴寒大雪數下,南北鹽梟交會,蘇省已形股慄。又有太傅之子探花之父潘功甫 【 潘鄭菴為紱庭之子,功甫其世父也。此云探花之父,誤。】 者,曾舉孝廉,食長齋,慣誦經,廣行濟施,作詞一首,付梓刷印,四遠傳送,並非煽惑之語,況素不以名利計,知時達世之人也,其中意思,須自悟會。詞遍送後,忽悠然長逝,且素有德行之名,如上年在城各處鑿井,後果大旱,茲闔城愈增恐懼。其詞曰:十念報恩深,保佑八方無事。聖主動歡情,應時甘雨應時晴,火燭災難永無驚。腊月初八日,日中午時辰,城鄉男女大小發至誠,高聲急念觀世音,十聲八聲要分明。不論葷口素口信不信,只在一刻至誠心。隱隱天樂空中鳴,祥雲金采放光明,一輪紅日照太平。然亦難解其詳。總之,天下之治亂,不出乎錢、漕、鹽、考四政。如寶蘇局,鑄錢皆官板,自嘉慶間有私鑄,謂之新嘉慶,今遂謂口談。道光間更多而更小。今上已三載,官板絕跡,所鑄無非小而薄,甚而將乾隆以上之錢毀改。至於鹽梟,南北販運交會,肆無忌憚,並且鹽商停止。若漕務之弊,由來久矣,已不可枚舉。最可惡者,接前任學政科試,又連授一任,青麟每試玉峯,常熟席枚生為引線,預通關節,須番人 【 番人即銀元。】 五百,及案臨,三百亦可,無論書肆玉舖,皆能出入講話,及封門時,青蚨二百緡亦能俯就,火食船夾販私鹽,凡此數端,已不堪設想,其他可類推。封疆大吏皆置之膜外者,何也?蓋同聲共氣也。
17三年(一八五三年)正月,五屬糧仍海運。十八日,得福山營兵回。據云:初九日粵匪攻陷九江,十七日太平被圍,旋又失守,直搗蕪湖,福山鎮陳投水死。嗟乎!官兵將弁,並未接仗,只聞前軍有失,衆即譁然而散,沿途刦掠,是所長技,督撫未設一謀,提鎮未發一矢,臨敵先退,受累朝知遇之隆恩,不思報効於萬一,真乃貪榮竊位,衣冠中之禽獸也。蘇省遷避不少,有人請仙,適伏魔大帝降乩云:征雲冉冉蔽蒼天,刁斗無聲夜不眠,但見沙塲堆白骨,將軍難免葬江邊。於是百工技藝,愈形掣肘。月杪,直逼金陵,制軍陸建瀛退入城,撫軍楊文定退守鎮江,奏請著兵備道借商船同守,以為水陸要隘防堵。其實乞借英夷兵船協助,白茆口見陸續向上行駛多隻。二月十四日,常熟遙空,有響似雷似砲,悠揚而不出聲,地似一動,或謂天鼓報,或謂虞山鳴。十六日雨,南門外夾紅點入沙泥,拾視之似凝血。得金陵信,於初十日被攻破洪武門,殺死兵民數十萬,滿洲城更烈,陸制軍隱遁,土匪搶掠。偽將即出撫民示:士庶無恐,專殺貪官汚吏,刦掠者死不赦。附郭村莊尚安靜,於是前村簞食,後巷壺漿,俱給執照,並小紅旗豎村口,門貼順字,夜可無庸閉戶矣。各府州縣,逃避一空,官紳議勸捐團練,更議納款。廿二日,又被佔據鎮江,竄入揚州,擄掠殆盡。金山寺縱火焚燒,夷船受傷。蘇省罷市,常熟宦家科第匾除,題名單扯。旋聞向軍門,名榮,重領大兵十餘萬兜剿,琦、周二欽差迤邐北來,粵匪棄揚州回聚南京,絡繹鎮江,相持戰守。二月廿七清明,雨,徐市落黑豆。三月初七日辛亥,微雨,戌刻地大震,隱隱有聲,從西北來,坐立不定,柱梁軋軋,繼又搖動三次。初八日壬子,陰雨夾雪珠。巳刻,正談昨夜之駭,忽又震動,衆皆束手而待。姑蘇驛因鎮江梗塞,文報不通,移於福山,由海道達津。江蘇學院何於二月初四案臨玉峯歲試,考畢並無物議。初十日辰刻,地又小震,十七日戌刻又震,或謂十六、十八、二十等日,皆有小震。傳聞乍浦地出白毛,長至三、四寸,掘深二尺,未得根柢。廿八日,白茆口夷船停泊,駕舢板進港登岸,廣賣牲畜不吝。二月,雨多晴少。三月,陰雨綿綿,間有陽光,淡白似飛沙。官紳會議,乞援於英夷協助。竊思該夷果能殺賊立功,不知獎其爵位抑分割土地耶?況彼早已包藏禍心,興販鴉片,流毒已深,前經林則徐逐禁,俯首焚繳,因居心叵測,竄流沿江七省,林則徐大張國威兜剿,又琦善主和議,即貶林則徐爵擬罪,於是英夷佔據上海、寧波、天津等處,大興土木,肆無忌憚,今竟乞援,其大吏之籌劃,不問可知矣!四月,麥收大減,有上諭:蘇五屬上忙銀秋後啟征,稍紓民力,麥租概不得收。有倪藩司 【 倪藩司,江寧布政使倪良燿。】 示,軍需急迫,上冬漕尾徹底清催,小戶米已清,大戶米尚未及半。然並不追呼,亦無應者。各州縣詞訟不理,西鄉白日打搶,闔縣驚恐,即募勇護勘。自向欽差鎮守南京之後,蘇、常似乎有恃而無恐,惟軍需浩繁,上諭勸捐,從優議敍,院試鄉試皆加額,各處設局勸捐。常、昭有官紳公啟一紙,內有一聯云:官銜翎頂,榮施如願以償;銀米錢洋,捐數以多為貴。竊恐為後世奇談也。嗟乎!功名原國家之名器,今而後愈趨愈下。前道光三年,水災捐輸,恩邀議敍,以為罕有。近來動止,無不藉資民力,如紳富家已邀恩重叠,雖襁褓之孩,已得獎勵,假有身不清白,如數捐輸者,亦居然衣冠中人矣。上海縣征收漕尾,鄉民擁入署肆蠻,鄉勇禦敵受傷。建、廣匪徒乘機搶奪行舖,皆不究。撫軍楊文定拿問,署督怡良駐常州,護撫許乃釗守省城,提軍鄧紹良駐丹陽。六月十三日,鎮江粵匪突出,放火燒營十三座,我軍盡棄輜重而退,被追數十里,常州、無錫一空,蘇郡又徙。鄧提軍撤任,即飭和春任之。七月十二,黃昏凝結白光如鱟,西北環布中天。十三日,嘉定縣鄉民聚集入城,拆署縱囚。十六、七日又至,人數愈眾,各持器械,鎮洋縣鄭揚旌妥為勸解,署中掠盡,退到大德寺,宰殺猪羊盟約,各備槍刀,即糾合青浦周立春同事。周立春自上年拆署拒捕,嚴緝未獲,居心尚無叛志,實官逼致變,聽其指揮者,不過數千人,皆係農民,因逼近上海,勾通建、廣匪徒,乘機觀變。十九日黃昏,西北天現一星,不甚明,流光丈許上冲,旋即沉。後日,漸次移南,漸早沉。廿六日,風暴,適木棉將開,又經一挫,約六、七分年景,花價極賤,三千二、三百,洋合制錢一千六百三、四十,布僅百六十,商賈梗塞故也,禾稻尚望十分,各州縣漕尾及上忙嚴催勒比,常、昭軍需局董,沿鄉勸捐,掗請議敍,皆辭。八月初三,青浦土匪突入嘉定縣,四門拒守,知縣鄭揚旌遁,在城人戶雖沒家資,幸未遭荼毒。匪等懸纛出示:專殺貪官汚吏。初四,建、廣匪勾引土匪馬步三軍,直入上海,亦四門嚴守,知縣袁祖德大罵碎屍,道憲英人救,城中不能搬運。亦有示,不擾民間,專殺官吏。於是蘇省大震,遷避更多。寶山、青浦隨陷,川沙、奉賢又失。南匯不守,知縣章惠拒守,被賊逼降,大罵自縊,賊亦憐之。初九日,張家市鄭光祖催租倚勢,佃農鳴鑼聚衆數百人,打毀什物,內室傾燒,獲解一人,知縣任鯤池不勘不辦。十一日,復聚千餘,欲拆其屋,所解之人索還始免。太倉無所措,錢寶琛先遁。十三日,嘉定賊來,太倉州牧蔡映斗騎馬綽刀,領勇數十衝出,力殺數賊,餘退。十六日,復來,蔡州尊戎裝當先,追殺百數十,後潰。回署犒賞畢,欲棄官去,闔城男女焚香挽留。蔡諭:今兵不滿百,又無糧餉,最可惡者,紳富先避耳。於是肩挑貿易,皆願助餉,委員丁國恩相機守護,省中提調兵餉到婁,故保。十八日,大兵圍嘉定即退。二十日,內應破之,隨殺數百餘,擒賊目周立春,解省正法。乘勝克復寶山、南匯、青浦,闔城剿洗。月底抵上海,四面圍攻,崑、新驚恐 【 崑山,清代分為崑山、新陽二縣,合稱崑、新。】 。吾常邑蕞爾之區,其時北門木樨盛開,紈袴子弟登山臨水,遊興依然。惟是風鶴之警,開征勸捐皆隱,收租亦畏縮。斯時天心日怒,人心日離,皆由邇來官吏積弊所致。文武大員雲集上海,未能克復,還租絕跡,稻區亦效尤。十一月,業戶開追,縣差甫下鄉,十四日,東周市瞿又被佃農拆毀,報不勘辦。二十日,太倉差船抵橫涇追租,亦被農人毆差燒船。廿二日,鳴鑼聚集舉人顧承藻家,毀燒淨盡。廿三日,馮家又復一空。二更鄉張宅拆屋燒毀。廿四、五等夜,處處有黑夜打搶。苟有餘粟之家,臥不成寐矣。廿六日,州牧蔡帶弁勇數百下鄉,一面咨會昭文陳慶長會勘,先諭各海口封港。抵橫涇,先傳耆老詢確,連夜拿獲首犯二名供實,就地梟首懸示。差地 【 差地指差役和地保。】 晝夜四出搜捉,在鎮則雞犬無聲,在鄉則雞犬不寧。斯時州尊聲愈大,膽愈壯,紳民香花跪送,即出示減價收租,以抵賦稅,自此又有爾我之勢也。吾方賴其餘威,豈淺鮮哉!常邑西鄉如是者不少,亦大加剿洗,軍需局嚴提逼捐,不拘何項生意,皆要捐。十二月中出示:本年漕米,無分大小戶,奉憲折色每石四千,除恩減三分,荒緩一分七厘。先將良懦給串清收,實皆賠墊,人情拮据,田產無可契售,收租每畝不過百文出入。一冬無雨雪,風和日朗,菜麥有望。
18四年(一八五四年)正月,完漕皆竭蹶,而征愈緊,以濟燃眉軍餉。二月初,蘇省調兵往滬,督撫出示,以為大兵雲集,指日即可蕩平。藩司示,奉旨頒發當十錢使用。開爐即鑄,改咸豐重寶以一當十,民間又受其累。又示,內部給發空白監照,每縣先給十數張,以便士民解運捺擱,價減銀九、十兩,零費三、四兩,銀減價一百六十串。於是各州縣出示,如有報捐監生,毋庸地鄰出結,持銀到該禮房交足銀數,即將履歷年貌填入監部兩照帶歸,以為體卹士民,不受胥吏舞弊,功名竟易如轉瞬間也,而報捐者絕跡。三月,學院何桂清不發科試牌,縣府試停,士氣亦為不揚。督撫奉旨頒發寶鈔官票,通行使用,以便籌運。鈔以錢數,票以銀數,鈔以部頒,票以官印,限定每銀一兩易錢二千,彼此不許高抬,先給典舖錢莊,洋價自茲日昂,值須二千,市面漸行緊迫,人情愈覺狐疑。各州縣漕務,嚴催酷勒,大戶尤甚。其金陵、揚、鎮、上海軍餉浩繁,更有安徽廬州、鳳陽及湖南北一帶,不知幾許?如鈔票行使,可以用之不竭,而府庫總不能充裕,奈之何哉!民間苟有詞訟,不分皂白,先掯巡防經費,後勒軍餉,刁風又熾。初八日,上海營兵犯夷,被夷人開炮,文武將弁遂棄甲拋戈盡走,以百里者自詡於五十里,致燒營房數十。嘉定、太倉、崑山、蘇州逃兵絡繹不絕,沿途搶掠奸淫,流入省垣,不下萬許,東半城亦閉,逐漸押回,不知如何粉飾。奉旨採辦米石仍由海運,到京者不下數十萬。一春晴朗,麥得豐收,還租尚可。有旨上忙緩至秋後起征,大營催提軍餉緊急,而漕尾上忙迭至。夏,風雨尚調,大有酷熱,奉憲城鎮以出租房屋之息及自產開張,公估若干,各抽二月,亦歸軍餉。所患者商販梗塞,煤缺,木值三十餘貫。秋有時疫極重,金陵賊匪又環城佈營,向提軍兵力單薄,一時難攻巢穴,督撫株守省城,亦不過坐觀成敗而已。秋收禾稻尚可,而花又為減色。十一月初五,無論通渠實港,有水湧二尺許,隨漲隨平。後聞鎮江海面,有二龍相鬥,一旁視,升降於洪濤巨浪之中,亦一奇事。聖主因江蘇漕弊最重,專責漕督邵駐紮蘇州,實力查辦,無如所用非人,概不與聞外,每石需要三角。自茲又收三元一、二角,恩減概一分,荒緩大戶二分,小戶僅一分,弊竇似又起矣。
19五年(一八五五年)正月初一日,上海紅頭賊 【 紅頭賊即小刀會,因用紅布裹頭。】 夜遁,次日陸續出城,吉撫軍始往剿殺,首逆劉麗川就擒,逃逸海洋亦不少。滬城彈丸,而賊竟拒守二年,皆賴夷匪接濟糧草,易換金銀。今銀盡而糧亦絕,遂自潰。吉撫軍收復城池,已形瓦礫,安撫百姓,即克復奏凱,上深加獎勵,學院行文縣試。二月,蘇城捉船甚緊,皆調兵到鎮江,吉撫軍督往也。徽州一屬,由安慶竄入,犯已三次,蹂躪不堪。三月,陰雨及一月,麥收大減,僅二三分,農佃又形困苦。當十錢愈出愈小,並有私鑄攙用,生意間受其虧累無窮。昭文縣陳沿途比較,生監幫被差役毆拿,議敍竟枷示,又紛紛上控,終無結案。南京淪陷以來,天下紛紛征調,所需糧餉,無非苛捐民間。蘇州府示,有除糞行茶館不捐外,其餘各業,概要抽厘。然而客貨來已經重重津貼,土產去亦須節節稅捐,滴滴歸源,無非小民膏血,層層剝削,實充官吏肝腸。所喜者捐輸票尚能折色貨賣,所濫者功名路儘可買票納輸,無論虛銜實職,分發榮封,皆可頃刻而待,遑論其身家清白耶!空白監生照,尚現銀兌,亦不論其刑傷過犯耶!奎學院考試尚無物議,今最堂皇冠冕不受胥吏關津之累者,惟有兩業,小則私鹽,大則鴉片而已。夏,風雨尚調,惟有酷熱。秋,人多疾病,死亡相繼,幸歲豐,木棉有八九分,禾稻敢云十分。花值三千八、九百,米得二千六百。如是收成,人情窘迫者,何也?久困之下,賦稅繁重故也。冬,條漕恩減一分,大戶仍可額外,價折三元三角,洋合制錢一千七百六、七十,如是浮收嚴催酷勒,真民不聊生矣。其時常令孫豐,由上海調來,辦事明察,詞訟毫不拖累,到任後,先辦賭攤糧幫凶債,後拿士惡錢華卿懲辦,於是地方肅清,官聲頗好。又稟上憲收清漕,督撫等以一縣獨清,恐各府州縣反形區別,似不能行,彼即力辭,省中另委轅員責收。昭令吳士松,惟鴉片為事,一切詞訟銀米,悉由衙蠹做主,實糊塗不堪之至。大小官員每出示,必云軍需浩繁,惟有再為捐輸,以濟軍火,奏求破格施恩,重邀獎敍,爾紳商富庶等一舉兩得,樂為盡力,千載難逢之機會不可錯過等語。是年乙卯應行鄉闈,南京停,聽有力到北場應試,附廩一體考試。學院奎章復任江蘇學政。十月發歲案牌,十一月縣試,十二月府試。
20六年(一八五六年)正月杪,各鎮興燈,二月更盛,互相爭彩。又聞粵匪衝出,仍安慶、徽州一路,到處焚掠,寧國府被破,繞道常山、玉山趨浙江。其時彼處兵力單弱,蘇省調兵往援,封捉船只甚嚴,而匪等復轉金陵,勢如東下。三月吉撫軍爾杭阿死,或云營兵謀之,文武大小員弁死者百餘。省中又有徙避,鎮江營譁然大散,又無遏禦。怡良制軍株守常州,形同木偶。向提軍榮雖已年邁,精力甚強,兼有張鎮台家祥輔佐,為之扼守前鋒,真所謂東南保障。無如兵不用命,亦難制勝。鄉間當十錢私禁不用,縣中一九搭貨價九五申,省中仍二八搭貨價八六申,尚不能通暢。肩挑荷販者即口語云,新咸豐不要。亦一怪話。京中已行鈔票,報捐監生,京莊收兌者不過廿六、七元,後賤到廿二、三元,六十日到照,惟以鈔票上庫,虛銜實職亦然。省中協濟局報捐從九銜,只須二十元。各省兵額實不過二、三,逆匪東衝,即移營東禦;西突,又調遣西遮。蘇省為通衢要道,封捉兵船,無日休息,過境兵差,片刻不停,貿易不通。五月,菜麥大可,約有九、十,吾邑翁同龢中式殿元,已覺淡然。十八日,逆匪蜂擁出金陵,張鎮台見勢不能支,商於向提軍且退,向欲堅拒。不料在營官弁先退,向遂焚燒大營,直退至丹陽,所遺輜重,盡為賊有。彼處向團練以助軍威,賊久已切齒,遂出令百里內務殺淨盡。其時先有土匪搶,後即逆賊焚,勢甚狂悖。於是苟可挪措者,皆負老攜幼,連夜逃奔。或中途失散妻孥,拋棄子女,不知凡幾。少婦自盡最多。或家資巨萬而囊無一文者,或積粟萬鍾而身無一粒者。蘇城金銀價飛漲,遷徙者紛紛。洋值制錢一千八百零,小花大濫不用。天氣亢晴,禾苗枯槁。六月,上元、句容、溧陽、溧水、丹陽等處難民,蟻擁來蘇,省中好義者實多,隨處隨時設局,安插留養。本府又撥派各屬分養,我邑又挨戶書捐,董事又可從中分潤。嗚呼,該處黎庶連遭焚掠,轉輾流離,未知何日得返故鄉,重聚家庭之樂哉?七月,仍無雨,各官祈求不效。禾田通渠遞灌戽救者尚可望,木棉僅長六七寸,早為戽灌者不改上年。河皆涸轍,吾方幸有白茆潮汐往來,未形全歉。更有蝗蟲駕海來南,落花地尚不開口,所食野草竹葉,來勢滿天遍野,如陣雲障霧,遮天蔽日。各官塘皆斷,惟崑山塘仍通,官瀆橋裏洋澄湖底露出七、八百畝。各州縣報荒接踵,出示不許運米出海,藉此匪類遇有糴米者皆攔截。花地素來運米接濟,今反形掣肘,於是公稟,批本境聽其販買,時勢稍平。諸耆老謂較嘉慶十九年大旱更甚。聞初九日向提軍死,省中又為吃驚。大營內外兼顧者惟張鎮台一人而已,餘皆碌碌也。十六、七,有陣雨一二寸,亦未遍得,戽灌仍無歇息,耒鋤久停,橫水漲四、五寸。省中廣東幫蠻橫已極,始由召募鄉勇保衞蘇城起見,特設頭目鄭子坤,後漸肆無忌憚,司道轅出入賓禮,州縣皆奉命惟敬,前向提軍提往軍前,即沿途搶掠,後遂撤回,人數漸多,自此日日搶奪,夜夜打刦,並未捕獲一案。學院李聯琇 【 李聯琇,臨川人,字季瑩,號小湖,道光進士,有好雲樓集。】 於六月到任,七月發牌歲試。各縣懸示,八月初一日案臨玉峯考試。廿八日尚傳廩幫迎接,廿九忽改期,亦從來所未有之事也。八月初,仍無雨,蝗蟲愈多,振翼細如猛雪,天為之暗,棲息重叠竟尺,地為之高。禾稻剛秀,非頸即根咬斷,即千百畝,亦可頃刻而盡。所傷尚輕,日日望南而去。初八日,得大雨四、五寸,河水深一尺,蝗仍連山排海而來,不知內地受傷否?嗟乎!農夫手胼足胝,無一不筋力得來,今又減色,不知民間獲罪,抑官吏暴虐上干天怒而至於此耶?聞安徽、江西旱象類同,山東尤甚,浙江尚可,福建大水,人亦淹傷無數。此雖國家否泰,實胥吏平庸所致。自道光年仁慈大度,封疆大臣敢於舞弊,州縣有恃而無恐也。設有非分之事,總可饋送,上司既受其賄,不得不包含,遂釀成其深病。雖有林則徐等,名傾中外,力挽頹風,誠古大臣之氣概,然亦杯水車薪,而又黜謫,尚有餘望,而今已矣。痛哉!惜哉!目今仕途壅塞,捐班捷徑,小人擁擠,賢人屏退,其故何也?蓋士人多貧,雖發無力趨附,捐班固富,孝敬無所不至,得缺竭力搜羅。近來官皆無體卹下民,盡忠國事,如州縣有羅天括地之手,督撫必獎為聰察明幹之員。竊謂古之州縣,未必皆廉明正直,苟有貪饕,皆賴列聖神威,乾綱獨斷,大僚明察,執政秉公,屬員焉敢貪酷暴虐哉?今之為州縣者,未必皆貪酷暴虐,無如上司婪索,書吏詐刁,舞爪張牙,竭盡膏血,未免冬煖號寒年豐啼飢之慮。而今而後,不羨鄰富之翁,竊慕捕蛇之業,或者後世與吾為鄰者,恐非盡是今日之人也,而吾室獨存,則幸甚矣。平郡尊翰,調授常州府,以松江府薛煥補之。中秋夕邀廣東團練頭目鄭子坤賞月,設計就席擒獲,連夜捉獲廣匪。十六日,六門嚴閉,搜拿更密,被獲者約有百人,隨到隨殺,餘黨四散潛逃,蘇市大為安堵,橫水亦漸來。據云:丹陽等各縣次第克復,惟小蝗為害不淺,即瀉子而生短翼,若聚稻田,一飲而盡。九月初三,學院案臨考試,長、元、吳廣額加倍,嘉定亦然,併增一額,常廣五,昭二,其餘無。秋成大失所望,木棉不到三分,禾稻亦不到五分,米價騰貴。及九月杪,省撥委員勘荒,已民情久困矣。紗布大賤,如高區有甚於廿九年大水為災。是年辦全災,下忙亦緩,冬有官賑一次,民賑相輔而行,木棉亦有二三十斤,其價尚大,補種雜糧,每畝亦得石許,米價雖貴,儘可敷衍,以今歲較之,不啻天壤。況北沙江北一路,寸草無生,流乞來南者如蟻,販運南糧者連檣,累示不許出境,亦難阻遏。滸關免稅,聽其採辦,於是米價飛騰。十月初已要五千,柴亦貴。聞大營到省火提軍餉,恐有不接之慮。花地租息,毫無成色,縱有千百頃美產,與家徒四壁同,雖民力實竭,而業主猶恐節外生枝,互相畏縮,故未滋事。然而用度倍常,條漕必酷,亦難設施。冬,條漕恩減二分,荒僅二分,價折七千四百不等,小戶亦難如數,後更甚,實出於無奈,大戶延至夏間逐漸繳付,荒可註五、六成。米銀終年催比,無日休息,藉提軍餉緊急,愈為酷暴,然而提解每石折色一兩三錢,值錢二千之內,今價收七千四百,其貪虐之心為何如乎?國計固不充,民生愈竭蹶。今粵匪蔓延,生民塗炭,非獨無克捷音,竟有來讓之謠。總之,世運衰微,小人當道,竟至於此!一秋冬無雨雪,不嚴寒,洋價一千三百五十,毫髮一點者不用,大爛一千。蘇市官開永濟錢莊,專用鈔票,以五百文起二十千為止,分派各錢莊配搭使用,庫亦收用,故流通洋無定盤,典不出入。
21七年(一八五七年)正月,昭邑有刷印催糧啟一紙,發各糧戶,其語云:飛啟者,照得本年應征熟田漕糧,除酌提由海運津外,其餘米石,奉各憲統籌全局,悉數截留,抵充大營軍餉。現在各營停釜待炊,兵勇竟有食餅食粥朝不謀夕之勢,是以欽差大臣萬分焦急,業經奏請嚴催督撫憲轉飭各屬,將應解軍營糧餉,限於歲內一律解足,不能稍有短缺。茲查開倉以來,熟田漕未完者甚屬寥寥,設有貽誤,本縣之考成固不足惜,而軍營糧米不繼,餉絀兵譁,蘇郡生靈,何堪設想?深恐各糧戶未知底細,視同往年漕米,因循坐觀,致誤大局。合亟飛佈,務望將應完熟田漕糧,不論本折,於五日內掃數清完,以濟軍需而安生業。倘有鄉愚無知,狃於積習,亦望將此意剴切剖諭,俾共知之。想諸君子見聞有素,定能鑒此真情,必不視為泛常,有誤軍儲,致妨全局也。此啟。知昭文縣事吳士松謹啟。我視此,不禁哈哈大笑,潸然下淚。試問國體何在,官氣何有哉?真一大奇文大奇事。假使果有其情,亦應露藏其半,其蘇郡生靈何堪設想之句,莫非已有成見,勢所必然?否則其言外之意,甚無謂也。如此為官,真死不赦。自此風行雷厲,嚴提血比,各糧戶逐漸輸納。巡撫趙主議,蘇城各業抽厘房租巡防團練外,再行挨戶書捐,以抵軍餉。常昭董事下鄉勸民賑一次,雖殷實亦難應手。至於蘇城,舖捐尤大。本府薛出示,其略云:雖係迭次書捐抽厘,爾等總加貨價,名為樂輸,實盡出於買者,此次務各勉力輸將,仍可並數邀恩獎賞,除二十千資本沿街擺攤自食其力外,一例書捐。倘有畏縮規避不即書捐者,必非良民等語。即着委員同董,沿門勒寫,進門時如化緣和尚,不遵捐數如弄蛇惡丐。斯時米珠薪桂,生意寥落,亦難設施,後漸鬆,甫畢,即催繳,茶館每碗加一文。各鄉麥苗甚盛,二三月間晴朗。四月初各鎮放賑一次。菜麥將實,其苗愈茂。忽聞粵匪由江西闖入閩界,土匪乘勢搶奪,警防不得不嚴。道路又阻,致布價驟跌。又遭淫雨,麥收大減,米價又漲。五月,蝗子盡出,初小而無翼,各州縣皆然,已蔽野,即出示捕收,每斤七、八文。於是老穉藉有生計。然愈捕愈多,愈後愈大。又出示設局收買,每斤十五、六文。掃山網水,可得錢四、五百文。又勸捐相濟,業戶不能堅辭,禾苗不敢插蒔,賑捐各戶將欲報銷,又有獎敍。無如功名已經重叠,雖穉子孩童皆已獎勵,故將捐條折色貨賣,甚而硬掗騙受,逼寫履歷。學憲李聯琇到崑山科試,各縣另加廣額,教官仍勒索贄禮,廩生乘勢搜羅,即公稟學院嚴禁,後大為節省。閏五月初,大雨時行,高低區盡可插蒔,蝗已飛,雨後倏而絕跡,不知所之,各處皆然。或云蝗本名旱蝦,在黃河卸子,得水化蝦,亢旱為蝗,今得大雨,投水化蝦,此說或者有之。後即人皆眼目腫赤,隨感隨退,亦云食蝦所致。蝗害既無,田可灌溉,人心稍定,米價漸平。昭邑吳士松貪虐無比,出缺,民心大快,新任恩 【 恩溥。】 接署。郡尊薛煥,深得民望,擢陞江蘇督糧道兼巡浙江鹽務,辦漕,猶冀其大加整頓,民命自可貼席矣。新府尊朱,辦事簡潔明淨。新制軍何桂清,嚴參各省大員,兵備道藍蔚文立即拿下。五、六月,風雨調,無酷熱,於是高低田禾,無處不豐盈氣色,各省不聞有水旱偏災。藩司王友麟 【 王友麟為有齡之誤。】 ,督糧道朱煥,兵備道薛煥,本府蔡映斗,力除積弊,毫不貪酷,各州縣稍覺斂跡。鄉里設木鐸,亦冀化導愚頑。金賤到一七五六,銀串一二四五,洋值一千,當十錢漸漸隱,各捐款有停,似覺大有生機。七月,禾剛秀,木棉盛開。中旬,颶風猛雨五、六日,潮湧數尺,禾稻受傷極重,木棉亦傷,旋幸天晴,猶冀挽回萬一。八月初一,有蝗蟲,即遮天蔽日,較舊秋來勢,更勝十倍,間落地,豆莢草根,一飲而盡,稻亦有傷,皆南去,不知為害否?九月,稻尚有六、七成,米價三千七、八,木棉僅得四、五,價祇四千。客路不通,人情窘迫,兼之租稅實嚴,搜括殆盡。開倉小戶恩減一分,荒五厘,大戶減一分,荒三分,頑劣仍可緩五分,歲內一例,上倉折價六千六百六十。雷催電比,不容稍緩,仍由上海運津。其小戶業田,竟要賠累,反受經差追呼。世運衰微,民遭潦倒,雖有何制軍及藩道力除積弊,似言行背謬,終無實在。鎮江城粵匪遁,即凱奏克復。聖主赦鎮江蒂賦十年,蘇屬蒂欠六年份以前一概赦免。然而大小官僚,終非了局,苟得一官,皆圖利而不圖名,要財而不要命,其實皆子民膏血,國家厄運也。安知非天降之災,生民塗炭,非天數,即人數也。明年戊午,正科鄉試,各大員彙議,蘇城造蓋貢院,暫行鄉試,以收士人之望。所需費,派入場士子捐辦,計路程遠近,定捐之大小,抵作盤纏。已有明示,後奏聞駁去之。
22八年(一八五八年)正月,運津米船將駛,忽有英夷攬載包送,撫道等不允。彼直達天津,起造碼頭夷館,京師大員嚴加懲創,大挫其鋒。後復糾合夷衆復肆,天津不守,文武傷亦不少。陸續後到米船,雖到不能收口卸載。三月,金陵尚云安靜。而安徽逆匪,由常、玉山竄入閩、浙等處,浦城不守,荼毒甚慘,溫、處、嚴州大為着重,杭州愈甚。道途愈梗塞,商賈更不通,客貨飛漲,土產頓賤,關係最重者,莫如布耳。蘇地封捉船只,無日休息,過境兵差,絡繹不絕,皆以空船到鎮江裝兵,由蘇抵杭,沿途滋事,不可枚舉。加以籌糧餉征調紛紛,自此嚴委官員到局掯捐,殷實者又不免矣。官董從中又有生意也,先有示:此次捐借,奉旨辦理,該紳富不明大義,即擬奏辦等語。幸一春晴朗,麥得大豐。然米價仍五三四,麥二七八。據云:有密旨將上海夷房盡毀,嚴禁鴉片,再犯者死不赦,督撫未敢擅辦,迨夷船闖入天津焚毀圓明園之後,此議亦寢。後各幫米船沿途寄卸,竟有原載回滬。六月初,交小暑,天氣炎熱,中伏連得時雨十數次,是以田苗極青秀。八月,又遭淫雨連綿,禾穗有□無實。東北方於四更時起,一掃箒星,光芒如燈,其光向下。中秋後,西北方黃昏時又起現一星,其芒似小,其光向北漸沉,不知主何吉凶?但邇來世風不古,士習變常。有讀書子弟,始由扶乩請仙,聯詩作對,繼而妄請上界大聖大神,虔心邀福。乩判略示,疑逗天機,必傾心信感。後漸入魔道,誦經禮懺,製備莊嚴,練習禮儀,糾集五、六十人,禮懺設醮,居然鑼鼓鐘磬,步罡踏表,儒冠道服,不知成何體統!竊思上天以好生之心為心,苟有不免,汝等豈能挽回天意乎?況上界至聖及千萬古不磨之大神,而何暇匆匆來壇?且汝皆蟻末之流,妄敢禳災作福,而欲邀天眷,指示迷津?所有乩筆吟咏,誠然工巧,此必通文墨之游魂而無疑也,其士習變端,伊於胡底?若不省悟,恐天下盡為互鄉也。西北方黃昏時所現之星,或云蚩尤,或云天蓬,終主殺戮,後漸明,其光竟二丈許,逐夜移南,重陽後竟在西南方漸隱。欽差四大員桂、花、段、明,八小員,制軍何,直抵上海,與夷人講和。蘇州金價驟漲十餘換,無非擄掠金寶而已。近地木棉大熟,不外十分,客路不通,行情大賤。禾田有十二、三分收成,民情久困,藉此補救萬一。先有旨着大學士葉名琛到廣東查辦夷務,被英逆誘至夷船,開出大洋,竟到彼國,用玻璃囚車裝之,遍遊其境,或云解遊二三國,仍舊送還,有旨將葉名琛沿途處斬,天朝首輔欽差大臣被化外逆夷戲弄受辱,不堪設想之至。四大欽差八小欽差到松江等處,通事人與講和,又被夷人拉住,須待外國欽差到後,方准允和,故遲遲匝月。江北路捻匪猖獗,揚州又失,直接南京,惟六合縣戰守兩堅,溧水、句容大營又衝。九月廿六日,日將墜地時,西北角天上忽墜一大星,移於正西,其光紅而且明,颯颯有聲,紅光退後白光,久久而隱,似有雲霧窈窕盤旋無定之狀。六合縣溫公深得民心,已賜撫銜花翎黃馬褂,身經百戰,未嘗一失,此次衆寡懸殊,城陷即殉難。四鄉遭其荼毒,不可勝言。自此南北往來斷,而逆匪前後左右,無不通達。聞大欽差到夷館,夷人傲慢不恭,夷人到欽差公館,欽差要匍匐迎接,甚而將夷狗裝束大員頂帶,乘高軒,儼然游玩。夷人抬轎,皆三品以上服飾。大小欽差佯為不見不聞,後聞六合失守,皆潛跡而北上矣。順天正主考柏葰,副程庭桂、朱鳳標,所中式一半賄通關節,場內有大頭鬼出現,竟不避人,闔場皆見,僉謂不祥。後知柏葰有妾弟平姓,素習優伶,不通文墨,亦捐監入場,翹中前魁。後御史參,奉旨嚴拿確審,新中者革甚多,柏主試處斬,程副試逐回,平亦置死。秋無雨,冬更晴,雨雪絕無,知常縣陳、昭文沈開倉,小戶勒折六千三百六十,恩減一分,大戶恩減外,尚緩三、四分,極劣者置之膜外。歲時雖云豐稔,無如所產賤而所用貴,終不濟事。現國家有事已久,庫儲漸虛,征調軍營糧餉,惟以蘇省最大,使逆匪不自相踐滅而抗延歲月,國計更形不足,民情愈覺倒懸,不知是何了局?然而必先培民元氣,而後國自充足,現屢頒大赦錢糧,可謂至矣。然而所赦者,皆州縣漕蠹之侵吞,頑紳劣衿之抗欠,業戶毫無沾惠絲毫。聖天子以保赤為懷,屢屢嚴飭各督撫,肅清漕弊,湔除陋習,無如通同粉飾,含糊了事。恨無股肱大臣,明查暗訪,指實密奏,其間利弊,嚴拿一二起痛加懲辦,或者即行斂跡,亦未可知。
23九年(一八五九年),漕艘仍由滬達津,夷船包送,不允即駛天津滋事,大敗。又放大小欽差會同督撫與夷約法,到滬住數十天覆旨,其鴉片准作藥料,歸入藥材店買賣,一例收稅。前林則徐嚴加禁拒,甚而繳解焚燒,將已淨盡,今聽其販運完稅,歸入藥料,其辦事迥乎天壤!總之,人才亦隨世運而轉,世運亦因人才而衰。奉旨拿獲平姓新舉人,確審果係優伶,招供關節賄賂線索授受多人。聖主嚴剛之至,拿柏葰等子姪家丁內外簾官先後斬決,新中者殺亦不少,仍提各省新中者到京面覆對跡,一有蹭蹬,非殺即革,共誅戮二百餘人。程庭桂僅免死,朱鳳標知情不首,亦革職。此次大加整頓,中外悚然。若從此事事明察,定可挽回天意。二月中,京都有人匿名細陳蘇屬漕弊利害條款,刷印遍路潛貼,見者鬨然。另有信一函,自稱古吳老農,專言漕弊,潛致彭中堂啟,書中求請肅清積弊之意。中堂者,即蘊章也,亦吳人,現居首輔,然而官聲素不廉潔,其家向不完糧,此事自知難隱,即粘款奏聞。上諭仍着督撫細查利弊嚴辦,而督撫仍視為具文,地方凋敝,至於此極。而吾耳聾目瞶之餘,苟有見聞不平,其感慨嘗於深山遠水之間,隨暮雲而散。古吳老農,不知何許人也?其鬱勃之氣,雖係匿名,敢於京都刻印飛遍,羨矣慕矣。有人一律云:沈沈烟霧鎖天衢,那得清風一旦驅。架上衣冠嚴束帶,案頭燈火作癡迂。略存舊畫因無稅,儘賣良田只為租。我欲捕蛇鄰笑毒,重陽還恐有茱萸。此雖鄙陋,而有深慮,不知古吳老農暗合否耶?一春無雨,二麥得十分,黃霉時久雨不已,後炎炎赤日一月,望雨急切。九月木棉僅得四、五分,又遭陰雨,猶冀八、九成,聞沙、浦亦然。沿海稻皆秀而無實,僅得四、五分,低區倍收,米價步鬆。江南下八府准借浙江貢院鄉試,八月本棚,十月舉行,常、昭得中者十二人,副二人,擬辛酉正科預於十年秋闈,仍借浙江考試,故於十二月初縣考。入冬尚安靜,花價五千五百,步昂,米平平,布值二四千,紡織者儘可仰食。十一月,開倉價折六三四,小戶祗恩減一分,大戶分優劣,定短長,大小戶之甘苦,不啻霄壤也。州縣浮收,全賴上司包庇,小民膏血漸盡,京儲仍覺空虛,何也?蓋大小官吏貪虐,猶之率獸食人者也。蘇屬漕弊,處處有之,然而莫甚於吾常、昭為最重,太屬尚有古風。
24十年(一八六0年)正月,風和日朗,府試,布漲,米平,紡織大有生息,似乎承平氣象。二月初,學院案臨科試。初五日起,小雨一月餘,間有日色,似淡而無光。忽兩縣飭差捉船緊急,從此船只不敢到城,竟無一艇往來,即到各鎮搜捉,苟饋以錢,仍可賣放,布價遂小五、六十。據云:粵匪從安慶徑取廣德,由泗安直達湖州屬,武康等縣,悉被一空,遂圍湖州,軍情告急,蘇杭震動,恐竄入太湖四通八達。二十後,聞逆匪直逼杭城北新關一帶,縱火焚燒,武林、錢塘、鳳山各門四面環攻。月杪,風聲更緊。三月初,聞杭城於月底失守,忽張玉 【 樑】 【 (良)】 提兵捷至,內外夾攻,殺賊無數,即退出。張玉 【 樑】 【 (良)】 係國樑之弟,由鎮江飛往救援。斯時蘇城大為恐嚇,一、藩司出示,不許搬場;一、無船可雇。葑門外城陷,大吏亦恐天意使然,遂出示聽其搬運,闔城於四、五日間,竟成一空。城垣即日修築完固。常熟亦間有搬運,而大倉、嘉定、上海更多,或謠青浦周立春、上海劉麗川之餘黨報仇故也。然而粵匪杭城雖退,恐恆虎視蘇、杭,不可稍弛。此次杭城失守,或謂杭撫羅,先將家小細軟,寄居鄉僻,被賊擄去,羅遣親丁到彼尋討,而賊言如不抗拒,破杭之下即還,羅密遣人暗允,賊以如順,以原職起用之信。故賊兵臨城下,羅似倉猝不備之勢。適盤查獲得賊信,即呈知府將軍,二人即暗藏利刃,見羅即刺死。如果確,亦一快事。或云金陵大營主帥和春,張國樑副之,有太倉人某,在浙江候補佐雜班差,往解火藥到軍前,和春不納,必先要饋送,而後能收納,其佐雜官苦無告貸。即有人指曰:若有孝敬,即空罈亦可交卸,於是將火藥暗賣賊營,然後即內外交卸。我朝豢養二百餘年,不可謂之不厚,如何滿朝文武屬僚,無一忠君愛國,真豺狼當道,虎豹專權,天意使然,黎庶應遭此刦數也!三月十四清明,十一日嚴寒,大雪尺許,菜麥受傷,幸閏三月,尚冀調養。嗚呼!杭城百姓猝遭慘毒,皆喪於撫臣羅通賊之手。幸將軍鼓勵兵勇,殺出克復,羅雖死不足蔽辜,焚燒擄掠,積屍不下萬千,粵匪仍從原路退去,蘇屬人心大快。不意賊仍從上路兜到,金壇、溧陽、句容、丹陽等城連陷,少壯被擄,老弱誅戮,揚言八十餘萬,截斷二百餘里音信。閏三月十五,張國樑大營移鎮江,所遺糧餉器械,悉為賊用,四縣之民,被賊圍如鐵桶,鮮有漏網。常州危如壘卵,何制軍毫不設法,蘇城又夜不貼席。四月初,聞有曾國藩領大兵到,大慰民心。初四日,制軍何桂清隨帶兵勇數百到常熟,人情大恐,幸有守制在籍侍郎龐鍾璐,即調本城團練弁勇嚴防,並借福山營兵協堵,一面即到舟面會,以民情驚怖,勸其動身,常、昭又饋銀千兩,彼即游奕南門外,其兵勇幸不滋事,其時南北文報已不通。初五,聞何制軍初一抵滸關停泊,被當地趕走,旋到閶門,不容停橈,又往胥門,亦有官紳攔阻,於是順流到常。初三,蘇地始到潰兵三千餘,六門擾動,即罷市,午後往來,盡被搜搶。蘇省五方雜處萬商雲集之所,見勢不諧,覓船遷避,無如前月底已被廣東匪黨各路拉住,間有雇着扁舟,盡被廣匪邀刦,故商賈居民,無計設施。初四午後,有潰兵二十餘人,皆騎馬,手執令箭,口稱汝等快些搬運,馬大人 【 指提督馬德昭。】 兵到,要紮大營,即刻放火了。人皆措手不及。黃昏時一路投拋火藥包,山塘中市數處火起,南北濠、上下塘處處燃燒,炎燄蔽天,上下通紅,廣匪潰勇乘勢搶刦,居民踉蹌,棄妻拋子不相顧,如權萬萬資本細軟山積者,亦隻手而逃。或者身藏手帶,則遭搜搶。竟延燒三晝夜,城外房屋已去其半,未經焚燬之屋,至初六、七,被土匪一掃而空。王 【 友】 【 (有)】 麟已調杭撫,聞信來救,會同薛藩司兜拿廣東匪,不分良莠,獲到即殺。蘇撫徐有壬,毫無制敵之法,形同木偶。自此蘇、常信斷,遷徙更多。何桂清仍在常地,人心怨恨,環立船頭大罵,竟言何桂清浮屍移害,萬死莫贖。彼置若罔聞。其時制軍印尚在船上,欲出福山到通州,被鎮台拉住,欲到瀏河,又有阻,潛流太倉、上海,處處怨罵。粵匪殺戮愈酷,土匪搶刦愈大,賊之用兵,詭詐百出,各路奸細,潛伏不少,故處處虛實情形,一一盡悉。甚而有朦捐到省之員,開張店舖,九流三教,無一不備。如杭撫羅,亦通粵匪,大轅旁有一測字者,名曰王道平,實已偽封平道王。所有撫內關節,皆其暗通線索,破城敗露獲殺。何桂清中軍官,是粵匪朦捐,旗牌亦是長毛,幕友廚夫亦是奸細,其他不問可知。兼有焦湖船 【 焦湖船即巢湖船,是一幫鹽梟。】 為前導,預先散泊各處,盤詰則曰販米生意,查視皆槍砲火藥,實皆賊之糧台也。十四日,驟有潰散馬兵百餘到常熟,大羣小隊亂闖,即罷市,口稱不必驚慌,我等皆張大人麾下,騎脫甲馬,亦有步行,裹頭赤腳,腰繫紅綢,手持利刃,殘歌短曲。兩縣令被龐侍郎束縛未逃,練勇巡兵,皆掩旗息鼓而避。常令周沐潤、昭令王慶元遂出示:逃兵潰勇土匪滋事,格殺勿論。闔城遷避一空。西南鄉蠢動,各鄉局獲解奸細土匪,陸續梟示,張市盤獲逃兵一名,當地梟斬,人心愈懦怯。又聞江陰失守,蘇州攻陷,皆殺掠殆盡。常地素稱魚米之鄉,料其必欲窺探。龐侍郎主議召募精壯鄉勇,晝夜守禦,惟糧餉告乏,不得已又擬借紳富捐。江陰沿鄉焚掠甚重,殷實者譬諸賊有,各出銀米散給鄉里,為之民團,頭裹白布,聲勢頗壯。自江陰、無錫與常地連壤之間,連日接仗,大挫賊鋒。常城亦撥勇協助,忽羊尖 【 羊尖,常熟西鄉巨鎮。】 竄入賊匪,民團不能應援,又遭荼毒,傷者亦有數百人。丹陽、常州、無錫、蘇州遷徙其間者,又紛紛搬動。船價倍漲,而流離奔走之苦,不忍言矣。二十後始得確信,常州前月二十八失守,無錫四月初六不守 【 按太平軍攻克常州系咸豐十年四月初六,攻克無錫系四月初十。此誤。】 ,南北門燒盡,滸關、望亭亦燒。蘇州十三日陷,一路皆官員兵弁先逃,惟吳縣沈偉田拒賊,被賊數刃,家丁負逃。藩司薛已往上海,欲借夷兵之說,賊如入無人之境矣。嗟乎!賊在丹陽時,張國樑尚逼近南京,雖被賊圍裹重重,猶冀奮力剿殺,因衆寡懸殊,連發七枝令箭,到常州提兵應援,皆被何桂清中軍幕友捺擱,又被和春遲滯糧餉,遂棄大營潰散。或云戰死沙場,不知下落 【 張國樑死於丹陽尹公橋下。】 。自此賊無後慮,竟敢長驅。常州守備未嘗不固,糧米有百萬,餉亦不下四、五百萬,槍炮火藥以及食物,足支三年之久,聞賊來,並未交接一刃,而何桂清先逃,其餘跟蹤而散。無錫亦然。將到滸關,蘇城官民兵弁,望風而靡,六門大開,任其長驅直入,惟廣匪遙為招接,賊即將各門嚴守,搜掠金銀,再燒城外未盡之房,廣東匪亦遭慘殺,因先搶金銀故也。齊門陸墓鎮某人,前因董事勸捐,硬斛米一千二百石,懷恨暗糾廣東匪賄洋,囑董事家闔門盡殺,縱燒其鎮,自宅亦毋庸留,其刻毒如此。 【 (齊門)】 外有徐姓名惠書,素本豪富,見勢難保,即召募義勇,亦曰民團,與江陰民團遙為聲援,蘇省自三年金陵失守之後,即為團練鄉勇盤查奸細之舉,洗括民膏,糜費無涯,原為一時有用而備,而不知賊蹤未見,棄甲拋戈,似有以五十步而笑百步者也。如此高城深池,歌館笙臺,咸歸一炬,亙古來似未遭此大刦。此等文武官員,應滅其九族乎,十族乎?絕不聞有一官殉難。丹陽以下,常州、無錫、江陰、蘇州航海北上遷徙者紛紛。有通州在籍翰林王藻,乃何桂清之座師,素稱強悍,乃遏於要隘盤查,苟有應對支吾,即作奸細論,梟斬。搜查箱籠,倘有重器,又作違禁論抽去,幾無活路。雇船來避吾虞不少,攜妻帶子,餐風冒露,恐囊資告乏,終為異鄉之鬼也。吾常龐督同兩令招集鄉勇,刻刻戒嚴,各鄉獲解匪類即梟示,叨上蒼福庇無事。惟各店皆閉歇,各客貨皆昂一倍,漸形缺乏,蘇市不通,恐不能接濟。如東鄉大鎮,郡縣避來者不少,已覺招搖之至,雖有團練,似難保衛無事。本地殷富,反為搬出,覺遷來更形坐臥不安,故再為搬運也。賊入蘇城後,分股出,一仍江陰。一出湖州,一出崑山,湖州、嘉興勢已吃重。廿六日崑山失守,幸無官兵禦敵,未甚蹂躪。廿八日太倉不守,州牧楊到六河,青衫草履,航海而北。縣令吳避居岳王市,被土匪搶刦衣箱一百餘,並焚所避之屋,吳逃崇明。在城紳富董事如素著兇名者,居鄉盡遭佃農焚燬一空,甚有毆斃溺海,輕則罄其所有而後已,此亦善惡之明證也。賊入太倉,奸淫搜括,雖陰溝井底,無所不至,叠屍盈路,將細軟米穀悉運蘇州,被婁門外團練局截取。太屬各鎮有議進貢之說,沙頭鎮上貢豬羊銀米外,有紅棗黑棗燈草雄雞,暗祝早早登基,收畢給執照,有偽太平天國庚申十年給字樣,賜小黃旗一面,懸於市梢,門貼順字可免。橫涇鎮亦備此禮祝之,亦一千古愧悔莫及之事。五月初一日,新入黨賊十餘名,突至沙頭鎮,搶長生、日茂兩當金銀,土匪乘機亦刦,貨物一空,餘未擾。太屬各鎮罷市,支塘、何市亦然。老幼皆避鄉,六河亦議進貢,又恐不及耳。初四,常熟城局撥鄉勇千餘,駐紮支塘總防局分設書院。初五,賊入嘉定焚燒殺掠。初六日,蘇城賊提回,賊即棄嘉定、太倉而歸。初七,崑山已有人出入,婁城臭不可聞矣。據諸人云:粥飯必以糞汚和之,廚竈嘗以溺器覆之,房屋必以墻壁通之,神明必以利刃壞之,種種罪惡,必罹天討。太倉素稱樸素,此次經賊剿洗一空,闔城可云家無完壁,戶有橫屍,初五日,白茆口有兵船一百廿隻,從外口來停泊,登岸買物,金鼓交接,據云孫大人之兵。附近各鎮大為驚嚇,奔避如蟻。吾鎮於黃昏時,有婦女沿海結隊而來,或有人勸其返,不必慌張。吾鎮屹立如山,始終未有搖動。五月初,常地搬場船更多,有搬出者,有搬歸者,有東搬西而西復東者。常令出示,欽加同知銜常熟縣護理布政司周,昭令出示,欽加同知銜昭文縣兼理太倉州事王,署理白茆巡廳代理昭文縣事劉。四月杪於十八日奉上諭,將和春鎖拿來京,即着惠親王帶領八旗兵由陸路,僧格林沁帶領蒙古兵由海道南下,人皆引領而望,遙遙數月,毫無應響,竊疑暫安民心耳。曾國藩授制軍兼大經略,亦未確實。上忙條銀不開征,麥租未動,二麥收成尚可,然價大賤,約一千二、三,米不過二千六、七,布扯一百六、七,尚無售處。常令周沐潤勒捐硬派,稍不遂意,拳毆喝叱鎖殺。支塘分設鄉局,白茆巡廳劉司之,遴選狠惡董事,逐戶逼勒,殷實之家,盡遭其毒,安知非收足租、交短賦、循環否泰之一證耶?支塘鄉勇目徐容堂前往太倉,名稱收復城池,實則滿載而歸。遂希冀崑山,又探得賊亦歸省,錢少湘即雇船數十,旗幟鮮明,領勇六百,徑入崑山,及入城後,賊蜂擁衝出,勇即潰散傷斃,亦有奔回支塘,徑各歸家,官董連夜逃避,闔鎮料想不保,盡避鄉僻,自此勒捐稍鬆。太倉子民不許昭令兼理,因白頭勇搶掠過狠,署藩司蔡映斗到婁,原任州尊楊同入城,民大怨州尊,蔡映斗為之排難,因蔡公前任州牧,格殺周立春,有實惠於民故也。謠聞天津夷船又復猖獗,蘇城賊匪分竄湖州,嘉興、杭州吃緊,支塘鄉局又大集威武,窰鎮分勇防堵,自雙鳳、直塘一帶 【 窰鎮、雙鳳、直塘皆常熟、太倉接界處地名。】 ,擾動不堪,常邑查緝倍嚴,米不出境,航船只許四、五石為度。十八日,小東門外到焦湖船五只,縣即出查看,船家以俟到齊後一併查視為對,練勇硬檢,惟火藥槍砲,勇即逃逸,官亦退步,小東門緊閉,闔城又譁,搬場四出。練兵各鎮亦少,此後傳聞紛紛不定。廿一日交小暑,不熱,風雨尚調,而無雷電。嘉定徐,殿試大魁天下 【 徐郙,嘉定人,咸豐十年狀元。】 ,諺云:該處出狀元,必大荒,故有收荒之說。廿三,雙鳳、直塘被賊焚燒,嘉興府城陷,蘇城賊將老幼驅逐,紛紛四出甚多,所謂反其旄倪及其重器。六月初,賊攻青浦,遂破。初三,松江又陷,隨處焚掠一空。松江城中預將食鍋盡行搬出,而賊無煮炊之具,即退出。仍踞青浦、嘉定,其羅店、婁塘等鎮,盡遭其刦。但聞京兵南下,曾帥西來,仍無實在。七月,上諭到。據潘祖蔭、楊泗孫奏,蘇城失守,文武皆無下落,一切奏報機宜,非由上海薛署撫必由江北大員,未免稽遲時日,着守制在籍閣學龐鍾璐相機辦理,克復附近城池,專摺具奏。自此兵權皆屬龐公矣。常、昭捐局更緊,窮鄉僻壤苟有宿飽者,皆勒捐助餉。無如各省提鎮大員,並未曾在疆場効命,而兵弁從常州潰散之下,亦未招集,所賴者招募之鄉勇,然從未經行伍戰守之事,不過趨利避凶貪生惡死之徒而已。即永昌徐氏,民團甚固,亦不過虛張聲勢。江陰雖有勇目王元昌等守禦,賊屢犯屢退,亦難保衛。而斜堰、塘市,防崑山要隘,支塘、窰鎮,防嘉定要路,我常勢已孤矣。若四面環攻,又勇力單薄,糧餉亦不充盈,龐公實深得民心,危險已極,惟百計調護與永昌徐氏遙為聲援,唇齒相關。江陰賊衝破楊舍城,闔城盡殺,王元昌退附近村莊,土匪乘機搶刦,逼捐勒繳之戶,皆有奚為後我之說;土匪皆有簞食壼漿之心。松江府又破,署撫薛出示,有民團為最要,曾帥即日可到之語。後又到曾帥署理兩江總督之示,亦不過安慰民心,然若大旱之雲霓,人皆引領而望者也。其有見識者,航海紛紛北上遷避。居鄉者固多,六門嚴查緊急,斬殺無日無之,非奸細,即土匪。各路相持,無分勝負。常地人烟漸集,各業生意勝常十倍,利甚厚,因蘇州、無錫、崑山、太倉鄉里皆到常熟採辦,非三、四分利不售,儘多儘完,儘貴儘要,各商多到上海、寧波進貨。七月下旬,我同汪庚山雇車到岳王市辦紙貨,躭擱太倉東門外,其時賊雖退遠,各門常閉,每日放進放出二次,我守其間,晨挨進而午後挨出,城中店面固少,居家亦稀,官雖在內,仍無兵勇守備,所有者皆絕苦之家,無可遷徙。後即旋里。楊舍賊衝出,四散焚掠,龐公往援,連挫其鋒,有上諭加兵部尚書銜。木棉正盛開,價賤,禾稻大稔,將登場,吾常蕞爾彈丸,猶冀幸免。八月初一,龐公嚴鼓,大獲勝仗。我與汪庚山於午後發棹到城,值順風大潮,迅捷如飛,一路詢問往來舟楫,風聲若何,皆云近日風聲頗好,常地安堵,遷避下鄉之船絕無,搬運歸家之船極多。詢之皆云婦女等鄉居久不慣,且回家看勢,再計較也。黃昏時登岸,皆告西路賊大敗,奸細盡殺。初二日清晨,我往南門外會話,茶點既畢,將欲返小東門,有人於豐樂橋上,遙見西山坡隱隱有人來,莫非粵匪從楊舍越山否?又有人一望云,此非來狀,實似去勢,想昨日湖橋大敗 【 湖橋在常熟西門外約十里。太平軍在湖橋大勝,「大敗」之說非也。】 ,不敢再來窺探。衆論紛紛,我竟自回小東門外,坐片刻,聞街上驟然喧嚷,及出門問視,毫無聲息,究竟因何起見,皆云縣中捉船,其時大小船只,無一橈停泊,仍回內,尚無他說。將欲朝飯,聞譁聲又起,各店面上板門聲,猶如萬千鞭炮,出街一望,只見扶老攜幼,蓬頭跌足而逃,知賊已進西門矣。汪庚山店中貨物,已措手不及,幸長雇一舟,連夥友十餘人,且泊五渠,我已見毛賊於河干矣。倏爾號啕大震,塞巷填街,負担馱包,皆棄於路次。遙見南門烟起,後問西門人云:賊先鋒馬五匹,由西門進,先殺守城兵目後,即陸續從山前仄徑而來,到老廟 【 老廟即老城隍廟,在西門大街。常熟人稱常熟城隍廟為老城隍廟,昭文城隍廟為新城隍廟,簡稱老廟、新廟。】 扮紅頭,即喊殺妖,直入常署,即到昭署,六門衝出,自此合城鼎沸,常令周沐潤逃出大東門。我舟於午後解維,三更抵家,鎮上於黃昏時,已得城陷之信,庚山家及吾家深憂慮之,及半夜到家,各相欣幸。回顧火光燭天,所惜者合城米穀細軟藏蓄,又盡交賊手,有捷足而奔,皆兩手空空,不及出城者,不知萬萬。常、昭令過江北去,龐公亦去。初三晚,烟燄沖天,永昌徐氏即帶勇救援,到城已不及矣,夜則照耀如同白晝。初四,烽烟仍熾,遙望徹夜通紅數處,梅里中市焚燒,彭家橋土匪放火,五渠、古里村亦然。初五日,有久避白茆河曾在張國樑大營糧台辦事之船,解纜過江,被支家灣沿塘土匪搶刦一盡。南門外酒店搬運過江,亦被搶。新閘口阻遏,過江駁船米搶散。初六日,何市典雇車運白茆,途中被刦,東周市結隊上宅打搶,東北鄉各鎮皆已騷動,遷避鄉居竟為之一空。惟吾鎮本地素無大戶,遷徙來居亦少,故未搖動。初七日,路上竟不能行走,可謂何處無盜賊!何人非盜賊!搬場者自此肅清。下午聞東周市萬年橋捉首惡殺死。初八日,何市典提勇下鄉毀宅,連殺二匪梟示。歸市捉為首活埋,於是各處土匪斂跡,正氣漸漸又醒。初九日,無搶刦信。十三日,太倉失守。中秋節吾方依然賞月,各鎮獻貢,初以羊豕菜蔬,後勒以銀洋,或以壯夫,如稍不遂,聲言剿洗,先出偽示,以誅討暴虐為名。然我朝大小臣工,淩虐良善,欺罔君國實已至極,天道昭彰,秋毫不爽,原在遲速間耳。兩邑在城大董事舉人曾仲才、丁 【 子】 【 (芝)】 亭,數十年設局以來,所有捐項,悉歸彼手,開銷支付,盡由彼出,而養尊處優,固不必問,其肥家潤室,不可名言,皆民間之膏髓。及破城後,惡貫滿盈,被賊活擒,將曾開膛破肚,丁身首異處,試問金銀何在耶?最快人心者,漕總張康,欺侮農民,被賊身首手足六處懸示,尤為平氣。其間更有收兇租,完短賦,因而起家捐功名,畫棟雕梁,姣妻美妾,列鼎累茵,詡詡自得,今隻身逃出,盡歸烏有。十七日,黃昏,陣雨霹靂,天誅一人張姓,即糧台寄寓之家,慫恿遷移,暗結土匪搶刦,後與土匪分贓不均,又欲剿滅土匪,致干天怒。太倉賊衝沙頭焚掠。廿一日,董浜、徐市一帶縱火擄人,遙望晝則烟頭蔽野,夜則火光燭天,東南角亦然。廿二日,烟頭逼近,忽謠毛賊已到,婦女踉蹌避鄉,吾鎮形如釜底,幸未衝到。廿四黎明時,人聲不絕,如蜂歸蟻聚而來,遂罷市。所來皆支塘、何市、徐市、董浜、張吳市等鎮,問其緣由,皆云擄人最怕。午後西南角烟起,長里許。忽謠賊從新閘過東,附近又為震動,支塘又被一衝,黃昏火光數處,所來之人逐漸回去。次日黎明又至,有婦女背包負挑,其勢稍緩。午後傳聞支塘及各鎮賊匪,盡行弔回。太倉、崑山二股,又到支塘擄人。最可怕者,黑夜敲門捉人,焚燒草房以明路徑,真夜不安席。下午有一毛賊到鎮吃茶,合堂正講長毛如何行為,如何暴虐,而賊惟默聽。後問此鎮地方 【 地方即地保。】 何人,口音服色本地,即答以地方金姓,其賊即直言不諱,我即奸細,探問有無當舖富戶遷來,曾否團練白頭。茶肆主與細談本鎮貧瘠,故無團練。賊借留一宿,窺其意,沿江小鎮皆到。自此有翼者即高飛遠舉,上海、通州、海門、寧波,各懷各見,夜夜火光數處。廿五日,聞各鎮賊盡歸楊舍城矣。徐市鄉土匪結隊,手執火把。夜喊殺妖,里中大驚,適有識是土匪,即兜衆捉殺,匪等希圖搶刦,乃遭殺身滅門,不足惜也。賊到一鎮,必先封典舖,支塘二典封後,被土匪搶空,賊傳地方領剿。廿六日,傳聞永昌徐氏已破常熟,王元昌攻江陰,賊調各股回城救援。白茆港驀謠長毛已到,人皆爭渡,船覆溺死十餘人,身邊皆有行李,無人殮埋。九月初,傳說紛紛,陰雨半月,禾稻又為減色,賊燄稍平,人情略定。二十後,有百廿毛往來支塘、董浜、梅里一帶駐紮。廿六日,支塘又到船一百五、六十號,約二千餘賊,如有土匪搶奪,即行梟示。再四出示,急送人丁冊,即給門牌,安居樂業,照常耕賈。賊雖言之諄諄,終不敢輕信,賊心素懷叵測,難必其無詭詐。梅里、支塘皆設館,往來無定,旗幟遍野,每膳音樂迭奏,戶戶懸掛門牌,出示安撫百姓,招歸遷避之家,放還有親之子。是時各處有不守分之匪類,投入賊中,作為鄉官,指點誰富誰貴,賊故洞悉其中矣。常、昭兩令暨龐公自八月初過江後,猶冀召募克復,後大集兵勇,聲勢甚大,被賊偵知,先將各海口加緊防守,福山、白茆尤固。十月五日,北港廟大集儒釋道三教同壇設公醮,亦是千古未有怪事。其實皆儒教變常,妄邀富貴耳。適毛賊到海口探虛實,約有百餘人,醮事遂廢,逃避一空,宿義莊典中,金銀盡掠。十六日,留十餘賊守鎮,餘皆歸城。不意西路土匪趁賊孤單,截殺其四,餘逃回。而北沙召募之兵,恰已抵南岸,從徐六涇、滸浦進,周沐潤亦到,不過二千餘名,頭裹青布,器械不齊,糧餉似不充足。董事已各路發信,催繳上款。沙勇到梅里,賊聞風逃走,常、昭即出示,張市、梅里,大獲勝仗,支塘賊連夜逃城,咸謂從此進剿,各城不難克服。十七晨,大霧對面不見,賊已抄抵梅里,水陸並發,沙勇聞聲即退,各路潰散。賊竟追至滸浦,焚燒房屋,殺害良民,支塘一股直趨白茆口,與沙勇接仗,賊勢浩大,沙勇不支,遂被殺,餘潰。賊儘追至海灘,沙勇涉水已過其腹,不能再逃,盡被賊害,鄉農亦有死傷。賊回城一路刦奪,周沐潤幾不欲生,此又瓦解冰消。嗚呼!二千餘沙勇,不知有一半還家否?此皆董浜杜少愚 【 杜坰,字少愚,董浜團董。】 之罪也。縣令仍歸北岸,所費糧餉,皆出南岸殷實,亦杜少愚所斂。賊仍據梅里、支塘,出入鼓樂喧天。吾鎮亦給門牌告示,條款嚴厲,門牌看其家之小大,出錢多寡。適有曾秉中者,前在張國樑大營辦事,三月潰後,帶勇游奕海中,忽進滸浦,鄉農疑是沙勇復進,即嗚鑼聚衆拒守,一面飛報梅里賊館,賊出迎擊,潰勇即退。里中生監,先將頂子非棄之河底,即投諸坑中,恐被賊搜出,即認妖頭焚殺故也。各鎮設館,插安民旗,無賴之徒甘為軍帥旅師,刻刻着辦貢禮捐餉。又訪著名最大者,延請入城辦事,或充軍帥旅帥,逼脅者多。支塘設柵收稅,白茆新市照票。十一月,白茆口龍王廟設關收稅,剃髮竟不能矣。堂然偽天王黃榜,撫卹民困,起征糧米,忠王李轉飭駐紥常熟慷天燕錢,勒限征收。有歸家莊無惡不作積年土棍向充地方之王萬,居然軍帥。十三日,乘高軒,衣紅襔,頭裹黃綢,加以大紅風兜,擁護百人,到鎮安民,遂逼脅多人,授以師旅名目,即諭着辦大漕。賊中避諱王字,故改為汪。出示:天朝九門御林丞相統下軍帥汪,查造佃戶細冊呈送,不得隱瞞,着各旅帥嚴飭百長司馬照佃起征。汪萬即設局於何市,開印大張筵宴,先期遍發請帖,又不得不趨賀。十二月,張市、徐市設卡收稅,即担柴隻雞,亦不得偷漏,假空車亦要買路錢,草屨華裘,分別抽捐。廿日,設局太平菴,着佃啟征田賦。嗟乎!吾朝二百數十年聖聖相承,未嘗失德,不致有此中變,雖云邇來大小臣工,遠非前輩,然可料者,粵匪行為終為一巨盜,況曾制軍運籌帷幄,破竹之聲,將洗耳恭聽也。十二月,余到黃埭、蕩口一帶 【 黃埭屬蘇州長洲縣,蕩口屬金匱縣,當時為徐佩瑗和華翼綸兩枝地主團練所盤踞。】 ,耽擱多日,其間人烟稠密,賊亦出沒無常。蘇城中所藏金銀珠翠外,其磁銅玉石書籍字畫,可謂罄洗一空。燬損以外,尚可填山塞海。最可惜者,字畫必遭裂碎,書籍不全,我恐焚書坑儒之後,未有如是之大刦也。永昌徐氏,屹然山立。蘇城賊目謙退,酬酢往來,真英雄無匹。常熟錢華卿 【 錢華卿名福鍾,常熟陳友庚星涵所作紀殷氏可園詩自注云:吾鄉錢華卿,傑士也。庚申城陷,為偽守將錢桂仁招撫難民,設局辦賑。壬戌,駱國忠以城降,殺桂仁全眷,而收華卿於海門。華卿揮雙刀拒之,卒以衆寡不敵,逮捕。】 平昔不甚安分,賊屢屢招之,而華卿約以不授賊目名銜、不蓄髮、不受束縛,三者允,始從。賊允後,即出郭迎接,商以大事。華卿 【 先】 【 (在)】 六門蓋造敞宇,留養難民,施衣賑粥,自此蟻聚而來。四鄉若有長毛奸淫搶奪,即可到彼伸訴,禁令嚴肅,賊目言聽計從,反能制服。後難民愈多,即撥每一旅名下,派難民十名,另募一文緣,每名給錢四十留養。此舉活人無算,實錢華卿之陰功浩大,亦常地生靈之幸。其慷天燕錢桂仁者,較之諸毛賊中,似亦略有仁慈,故暴戾亦輕,約束尚嚴。
25十一年(一八六一年)正月朔,各廟香烟減,因神佛像非毀壞,即搬去,衣冠肅肅拜賀新春者概免。歷本無從頌發,賬簿面祗開辛酉,嫁娶不敢作樂,不敢筵宴,僅不過草草一拜而巳。余於初五日娶次媳,雖非大舉,而仍開賀如故,鼓樂讌會,歡聚一堂。聞常城於元旦日塌陷十餘丈,福山亦陷,隨即修築。初十日,開征,又着各旅帥派撥民夫,移築福山城,鄉里惶惶。白茆守卡硬捉民夫解工,民情憤恨,於十三夜鳴鑼聚衆,各束柴草,毀燒龍王廟及左右官廳稅房閘屋,延及顧旅帥宅,頃刻灰燼,守卡賊即亡命而逃,收糧勢鬆。城中賊目欲大加剿洗,各軍師旅兜率耆民,情願賠償廟宇求免,仍勒限解款。又西路鄉民,聚衆燒拆張市鄭氏新老宅,而鄭氏輜重,預已搬運祠內,詎料咸歸一炬。當日尚有人以細軟搬運其中,其得失真冥冥中自有數也。支塘賊目來鎮云:家家懸掛門牌,店舖俱要店憑,報明資本若干,人夥若干,每日抽厘十之一厘,按期繳解。船只捉領船憑,否則經關過卡,不能行走。到處宣講道理,無非搜括意思。本來盜賊為心,無非狗狼行為而已。每到必鄉官供養,更以吹毛求疵,百計搜羅。三月初,着每一旅名下,出童生五名捉考,所有已經入學或已中式一二榜者,一概不算,總以童子試為始。如有品節之人,悉皆隱避,而無賴之徒皆甘心從賊也。初六日,扃門考試,常題足食足兵,昭題先之勞之,太倉舉賢才。賊中亦有略知文墨者,取五十人。初七日,武場,馬步箭刀石,所取甚廣。白茆口添設旱卡,車担往來,皆要抽稅。又有紅粉稅,即火藥,亦要挨戶硬捐。又按田起捐,每畝捐錢五十文。賊之暴厲,不可名言。其不即死於鋒謫者,固有待焉者也,余蓄髮將及半載,三月初,由白茆口航海到滬,其髮已飛去大半,尚不能行走,只得剃淨。盤桓半月,回家髮尚短,又不能行走,更須潛避。至於滬本萬商雲集之所,現人烟稠密,十倍於前。兼之各國碼頭,督撫司道皆苟安於旦夕,皆賴夷人聲勢,賊亦不敢正眼窺探。上海縣劉郇膏調度得宜,華夷皆服。聞乍浦克復,湖州大敗,賊皆喪膽。常邑賊目操演水陸兵卒。四月初一,各處征收上忙銀,兼收下忙,追清漕尾,田捐紅粉稅,一并嚴催,鄉里日夜不寧。白茆水旱關稅又加一倍,尚不能出境照票,遠出必得再稅,真所謂十里三關,一年八課,如此盜賊行為,其能久存乎?出示沿海一帶集民團練。十三日,太境環集鄉民,拆毀旅帥房屋數處。十五,鑼聲四起,聚議抗拒,又延燒縣境旅帥房屋。及太城賊目提兵進剿,捉殺數人,餘自盡已不少矣。五月十五日,突有兵船三十餘從北來,停泊白茆港外,領勇者即杜少愚也。登岸先向港上各行舖籌餉,允者即付。揚稱此次大兵雲集,各港進兵,以冀一鼓殲滅,兵船隨進港登岸,先取水旱卡,逼人薙髮,守卡賊奔逃報信。沿海居民似乎兵賊交爭,與民無涉,遂懈。十六日,遂貼示寫常州府兼理常熟縣正堂周 【 即沐潤。】 兵勇先到橫涇捉賊,而橫涇賊亦已逃空。十七日,常邑賊目領四、五千毛賊,長驅水陸,從滸浦、徐六涇、白茆三路抵禦。賊將到沙榮廟 【 沙榮應作沙營,亦稱沙陰塘,近白茆港口,有沙營橋跨之。】 ,不論農夫婦女人等,見即砍死,譁然逃避。及到港,兵船皆出港外,羣賊喊殺妖一聲,真山崩海裂之勢,互相大罵一場。所惜者,橫涇捉賊之兵七、八十名,皆驍勇精壯,聞港口賊到,即返身兜殺,過六河鎮有人語曰:賊勢衆,不可輕敵。兵勇皆云:我等不避艱險,爾民助我聲勢可也。即飛奔而回。六河人即鳴鑼為助,遇賊於宋家橋,竟能一以抵十,無如眾寡懸殊,將傷及半,餘逃散。賊傷亦不少,趁勢擄掠,沿海民居十餘里,可云淨盡。最可惡者,蚊帳食鍋家家日夜必需之物,俱被搶去。六河鎮 【 六河鎮在白茆閘口。】 助威者,亦去一擄。連夜歸城,吾鎮幸未生事,屍橫道路,擄去不下數百人。十八日,太倉賊目率兵到橫涇,已風過浪平,又遭擄掠,鄉里切齒,惟杜少愚一人而已。余於端午又往上海,廿六日返棹。雖得信,尚未吃驚。是夜北斗邊起一星,光芒直沖東南,有二丈許,粗甚,後漸收且沒。白茆港從此蕭索,徐六涇盛。六月廿二日,突有廣艇八槳船,直入港口,開炮登岸,插豎旗幟。內地人一面送信賊毛,一面鳴鑼聚衆,被其殺死數十人,港口居民擄掠一空,市面又罷。究其根底,即上年常州潰散總兵李德林,游奕海面為盜。六月,常城賊目慷天福飭軍師旅帥派捐,每旅捐米三十石,銀一百兩,勒限交解。里中又挨戶逼迫,雖罄其所有,仍不敷其欲,鄉官有挈家而逃矣。其賊目大小甚多,彼可以催錢糧,此可以催捐款,彼可以着辦衣料,此可以着辦食物。凡廟中鐘鼎,解出鑄炮。賊目無論大小,皆稱大人,夥黨稱呼兄弟。封伐墳樹淨盡。出示寫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辛酉拾壹年,其日與大清不同,賊作無閏年,大月三十一日,小月三十日,以三年合而計之,似不相遠甚,節氣總以朔望為準。七月杪,聞聖駕崩訊,但未的確。京報斷絕已久,即通州、上海亦尚模糊。天下擾亂,道路梗塞,京都震動,雖元輔亦無肝腦塗地,遑論其他。九月廿三日,吾適在上海,知今日接白詔,准七月十七日傳位於太子,僅六齡,尚未到紅詔,大內似有顛倒錯亂。迨十月,傳聞國號祺祥。蘇州賊目屢打湖州不破,又攻嘉興,浙省大為着重。安徽賊已退盡,民因糧絕,餓死大半。謠聞曾制軍將有下掃之勢,未知果否?通州、上海兵勇,未嘗不壯,皆守株待兔,猶在醉鄉,奈之何哉!至於上海僻處一隅,大小官員能蟻聚者,皆恃外夷之勢,諒曾制軍自有調度。九月,賊目出示,着師旅帥重造田冊,註明自租名目,招業主認田,開呈佃戶田畝細數,每畝先繳米一斗,即給田憑,准其收租,無一應者。又勒令百長司馬,細查田數,儘數補出,如再隱匿,察出二罪俱罰。倉米較上年加一半。又細造人丁冊,換給門牌,再要費。行店船憑一概倒換亦要費。太倉、常熟皆四出擄人,蘇州亦然。風聞忠王在杭被圍,蘇賊去應援不少,苟能曾帥兵即下杭省,上海、崇明、通州四面進攻,永昌徐氏從中奮擊,賊隊何難不日剿滅。無如人心不齊,未能一鼓殲除。逼領行店憑,必先報明存本若干,如成本一千,每日抽錢十文;生意一千,抽錢五文。發封砍伐墳樹,其林木古茂者,尤為先倒。此皆甘心從賊之流,暗中指引土匪,乘機戕伐,墳主任其所欲。十一月,又聞新君改元同治,皇太后垂簾聽政,翦除權黨,起用忠賢,自此朝府肅清,然已見過祺祥歷本。賊攻陷紹興,又乘勢到寧波,又破各屬州縣,皆成薤粉,杭省愈形孤弱。忽聞王撫軍設計賺賊入城,以大砲轟擊,傷數萬,勢已窮蹙,各路調撥報復,各城門嚴閉。永昌徐統領鎗船萬餘,往來無忌。上海、通州、永昌約日進兵,以冀克復。十二月初,沸沸揚揚,不意杭城於月底失守,進攻之舉,又為捺擱。廿四日,賊進攻上海,夷兵以落地梅花大砲擊之,賊傷斃甚多。然而天意已覺轉機,人心尚未皆醒悟,賊之橫暴,不即殄滅者,尚有待耶!今年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今黃河清,甘露降,種種瑞兆,斷非應在賊身。滬城夷人圍護,已遷徙一空,浦東亦慌張,夷場未搖動。十二月廿七日,大雪三晝夜,堆積三尺。除夕晴。明日是同治元年,毛賊預有示禁,以正月十二為元旦,各店舖不能閉戶。及十二日,賊又不許開店,新年氣象固無,賬簿祗開壬戌年,十二年又不能寫矣。鎗船橫行無忌,各路開賭。
26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正月朔,晴朗,嚴寒滴水成冰,相繼十日。自道光廿一年大雪之後,未有如是。廿六年嚴寒之後,亦未有如是。歲時應有稔望。正、二月中,風和日麗,大有否極泰來景象。如將貪官汚吏盡為革除,並懲創刁紳頑縉,則我朝氣運之隆,可立而待也。三月,菜麥勃然興起,賊忽而要米數百石,忽而要金數百兩,忽而要水木工作衣匠,忽而要油鹽柴燭,忽而要封船數十,忽而要小工數百,時時變,局局新,其橫征暴斂,莫可名狀,師旅帥亦無可奈何,雖雞犬亦不寧也。初一、二日,支塘過賊兵不下數萬,攻滬城。初六日,上海大兵湧出四殺,賊兵棄甲而逃,仍由支塘回,死約五、六千,人皆大快。若再得一舉,賊皆喪膽矣。現青黃不接,挪措絲毫無告,糧食極貴,紡織無利,家家洗蕩一空,已所謂室如懸磬。而賊之迫催嚴比,無出其右。各路官兵尚未會集,生靈倒懸已久,若再遲滯,恐盡遭其毒而不能救也,奈何!支塘鎮設弔硝局,專拆古廟,民房破舊者亦然。橫涇鎮東西築城墻,開濠溝,附近十里廟宇,盡行拆毀。三月初一,考試文童,着師旅帥硬捉,應試者皆疲癃殘疾而胸無點墨之徒。題出:知我者其天乎?吾方無一取者。初八試武童,又因所來考者皆未完卷,重新補考。太城賊到橫涇,六河起房捐,每間屋每日捐錢七文,弔硝局拆支塘民房,賄賂可免,又需各鎮津貼,如不然,縱銅墻鐵壁,畫棟雕梁,亦能傾圮。常城賊目畢西路催糧張市典,巨細一捲而去。徐六涇港生意極盛,河海各船稠密,被賊拉住捉領船憑,大船二、三十千,小船三、四千;大行捐二、三百兩,小行捐三、四十兩。港內設蘇關,外口設海關,完稅抽厘。又有永昌徐厘捐。如布每疋加外耗錢九文,他貨進出亦然,白茆港可類推。賊與鎗船相打,蟠龍黃馬褂扯碎,捷足而逃。聞廿日後,浦東地方夷兵用火龍開放,傷斃賊幾萬。湖州衝出,突殺賊兵萬餘。月杪,聞上海已擇日發師,曾制軍之弟國荃大兵已到,未知幾時可能動手?而賊目催糧,愈加嚴酷,勒鄉官,具限狀,非綑鎖,即杖枷,鄉里日夜不寧。農家典質無路,告貸無門,田地又無賣處,什物未能變償,甚有情極自盡。又賊目沿鄉講道理,徧貼偽示,要每畝每日捐錢二文,計一年每畝捐錢七百廿文,限即先繳一半。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料其必速死而無疑也。又聞青浦克復,諒上海大兵已下。四月初二,支塘軍帥毛在宇到鎮,比較錢糧捐款,打枷鎖,皆吞聲含憤,無可如何。初三日黎明,聞東南方炮聲不絕,旋聞嘉定克復,太倉拒門不出,其時已有流散賊兵,易服而逃。初四夜,東望火光燭天,鄉農聚集,將橫涇軍帥趙宅毀,局亦燒,六河幾處焚燒。初五,復燒六河師帥各旅帥局宅,烟燄騰空。又聞太賊目丁,欲獻城投順,未知確否?初六,沿海鄉民鳴鑼聚衆,一路逼人從走,到橫塘市,拆毀幾處鄉官宅局,何市亦聚衆拆毀多處,即謠太、常兩城毛賊下鄉兜剿,但鄉民愈聚愈衆,鑼聲四起,彙齊何市,支塘歸家莊亦有聚集。據云:永昌徐亦已彙集鎗船數千號,諭令爾農民今宵暫退,明晨一早,向每百長名下出人百名,各備器械,如不允,即將該百長先拆毀房屋。我等列頭陣,汝皆在後助威,可一路到城殺賊。於是農人更得勢矣。午後又聞太賊兵已下鄉,人皆惶悚。又聞崑山克復,亦未證實。半夜後,張市有人來信云:常賊目黃天安領衆來鄉,婦孺又踉蹌遠避。初七日,沿海人環至張市,向陳師帥給糧,派人領隊,否則又欲拆燒。白茆 【 (以)】 東,遠近皆浮動,人數愈衆,百長亦難隱避,各路官兵信反覺模糊,鑄造鎗刀無數,懸大纛寫永昌徐義團,各百長領隊徑到張市,將師帥局宅及在局之宅,盡行拆燒,旋到歸市。適有人從吳市來,見有長毛從西而到,旗幟飄蕩,將抵張市。黃昏時,地裏 【 地裏猶言鄉間,常熟土語。】 驚起,鑼聲又振,一響十應,喊殺連天,又聚千餘人,從新閘迎上,適歸市回家,又得千餘人迎敵,手執明燈,各持器械,遙望殺氣騰騰。西來賊正在擄掠奸淫,聞聲逃颺,擒獲二名,即時殺死,即將所掠衣包焚燒。張市留賊晚膳,及義團兵到鎮,四門緊閉,欲縱火焚燒,合鎮驚惶。又太境人到支塘,適有賊百人衝下,歸家莊三、四百人迎敵,因人數單薄,被傷數人。幸董浜一路接應,附近聲援,殺賊數名,未得全勝。支塘搬空,準備稍懈,何市亦然。初八日,張市有人來云:賊又衝到吳市,急求相助。仍從閘上過數千。午前,傳云:賊從閘上來。東沿海又譁然而起,其實並無動靜。下午,徐市有人逃避來鎮,賊已到矣,不知幾許,沿海居民迎出,炮聲不絕,勝負未悉,人皆股慄,適大雨傾盆而散。是夜賊信更緊,遷徙愈多,似覺陰風慘慘,終夜不安。四更時,衆議明日一早以耆民出迎,告以太境土匪滋事,蔓延沿海連壤之區。又囑旗鑼藏匿,並專人到何市、支塘探信。初九日黎明,太境土匪亂叫云:我今拒敵,汝等甘心從賊,又欲勾引長毛乎?此議遂廢。挈妻孥負包裹,望東奔避益多。吾家兩媳,已預歸母家,小女亦偕往,兩兒一早望東,室人昨亦遷避靜心潭蘇氏唯喬姊丈家。所有七代祖先遺像,以及歷年廣購平生嗜好宋、元、明及國初名人字畫真跡書籍古舊文房玩好之物,頗云不少,早已安頓於鄉里費宅。其家中鉅細,毫未搬運。早膳時,鑼聲又起,鎮上男女老幼,竟無一見,愈覺慘切。傳聞長毛已下,急須逃避,老母尚在家中,不忍輕棄,勸彼走,彼又執意不從。土匪一路迫人從走,西路來人云:流竄長毛,不過六七十,土匪等愈踴躍。何市探回云:賊勢不小,今日必來,何市拼錢獻貢免剿。正在疑信間,賊從西路來到新閘,匪等鑼聲更急,兜率迎上。一霎間報曰:匪潰,賊已過閘。又一刻,匪四竄,吾急詢如何?皆云,賊之火器猛烈,人數又衆,不能抵禦。現過閘,不分老幼,見人即殺,不分遠近,見屋即燒。北望,已見數處火起,烟燄沖天。即歸家對老母曰:事急矣,快些東走,母仍固執不允。吾連催再四,刻不容緩矣,母即回房收拾。吾仍往外偵看,烟頭又多數處,急回家,老母尚未出房,急呼快走,母往對門老宅,吾往北市兜東,四望不見。急轉回老宅,母又端坐吃烟,正與三老太得三室孫氏互相問答,彼此均不願走。吾即扯起老母曰:各人走各路,不必成羣合隊。於是吾二人一徑東往,適有熟人同路,吾告其吾母走路較遲,汝可陪先走,吾回家片刻即來。隨到家,各房檢視,不及收拾,即水烟筒亦未取。到店遍視,無從下手,祗取錢二千於身邊,即往東市背。其時汪庚山尚倚門側,北指烟燄不知數十處。話未畢,突見哨馬五匹,已到太平菴前轉東矣。吾謂庚山曰:不可再遲,從速走罷。甫脫市背,遙見南面旗鎗捲地而來。又數武,回顧北角焚燒更烈。有人指曰:盛宅起火矣,倪宅起火矣。又有人曰:費家巷起火矣。吾頓足曰:若費宅起火,吾卅年心血一旦烏有矣。庚山問其故,吾以平生所得名人手蹟,祖先遺容,盡寄於彼為告。然而事已至此,不遑追歎。飛奔過界河橋,老母已坐在道旁,急扶起同行。前有人曰:小橋被土匪拔斷。再繞道到時涇橋前。又有人曰:大橋亦已拆去。此皆本地土匪,乘機搶刦所為。又欲望北兜轉。嗟呼!老母年已大耆,不堪行矣,從一茅舍借坐,吾再四催促。老母曰:汝可快去,吾回家矣。其時庚山已轉到前巷,吾忖此地必不安逸,前無捷路,後有賊蹤,奈何奈何!即謂母曰:母且暫憩,吾會庚山,再作理會。即追到前途,庚山尚竚立遙望。先問老太太何在,吾遙指後巷憩息,即將錢一千寄於庚山,欲翻身西轉,庚山急止之曰:賊兵旗鎗已見東來,不可返也。吾方說領老母一同就來,已見哨馬直衝東下,進退兩難,只得冒險而前。仍到老母坐處曰:快快走。母言汝可自去,吾不能矣。吾急指曰:賊馬已在前坵,即扶急走。後面有人蜂擁奔避,適季叔紹綱在羣中。吾狂呼曰:快來幫助,未及三四丈,賊已只隔一坵,大衆皆逃。季叔亦棄嫂不見,賸吾母子二人。暗忖曰:此次恐不免矣。牽母繞河,伏於菜麥深處。聽賊進宅搜括,四野遍尋。又聞有人跳身赴水聲。竊思吾若涉水,亦必一死,老母不知底止,不若聽其擄,或者猶冀漏網。將有一箇時辰,忽見賊划渡東岸,即探頭徧視,無賊蹤影,攙扶老母再走。繞北轉東,半里許,渡河之賊,忽望西掠來,後面又數賊望東去。吾白母曰:前後有賊,不及避,且站住田間。其望西之賊徑過,並未纏擾。再趨步前行,又遇二賊,將吾身上搜索,搶走八音匣一個,洋錢二枚,摺扇一柄。又一賊手執利刃,拉住老母,搜身而去。後面賊兵旗鎗,漫天蓋地而來,北面烟燄彌山遮海而起。即遙指而言曰:事急矣,快奔避,母坐於路旁曰:不能走矣,我亦暫駐片刻,扶起再行。其時身邊帶些重器,已被搜去。母望東先走,及追上時,見在茆屋暫坐。茆屋中有兄弟二人,彼似熟識於吾,吾亦面善於彼。問云王姓。於是四人在柳陰下閒話。其時烟頭更多,彼兄弟云:賊已到此要銀,告以窮苦小民,焉有此物,即去。又一刻,二賊從南來,到籬落邊謂王姓曰:前面河內,快去救人。王即沿岸急尋,一婦人已死,小女猶活。吾前想賊之兇燄似不可遏,若此輩則尚有天良,吾二人或可徐步到蘇宅也。即問王姓路徑,彼曰:此處深入其灣,前無出路,必退出轉南,始可到蘇宅。聆指之下,問老母能再行一程否?忽見二馬鎗旗十餘賊直衝東下,到籬下馬,手執竹竿打雞,即喝吾追捉。王姓兄弟亦應曰:吾亦來捉。而吾始終未獲一只。賊又喝吾牽馬,吾答素畏馬不敢牽。賊以吾辮髮繫於馬鞍,即徧身搜摸,挖錢即擲地。其時母避於後籬角,亦被賊搜。將刀背猛擊,臂已受傷,吾在旁求解。羣賊皆在王姓家進出數四,又於田中尋覓,羅而致之,喝王姓負送,縛雞一串,着我同去。吾知此次恐多周折,再到籬角看母,而母已避於屋後。賊喝問何往,吾曰:關照老母一言。即對母言,賊使吾送雞,不知到何處,母不可亂走,儘夜必來領母同行,即轉籬前,聽賊對王姓兄弟曰:汝果無銀子,即燒爾屋。到廚下打着火具,燃於油紙上,以紙夾於蘆柴中,將蘆倚在草簷上。王姓兄弟再四哀求,賊置若罔聞。頃刻間,兩宅火燄滔天。仍喝彼兄弟同我負物先走,羣賊隨亦返到時涇橋堍呂壽家。該處連並三宅,皆有賊駐紮,遍插旗幟。呂壽者,是我家舊佃,故熟悉,即將雞放下,交於原賊。賊喝我燒飯,不允,舉手就打。吾無法奈何,忍應燒火。未及到廚,賊拉我到場上。指曰:雞如何少了?我一看果少一只。告曰:縛得不固,故逃走。賊即拔刀在手,揪住我髮辮,腦後連劈五刀,當時魂不附體,竟不知已破,伸手一模,血已盈掌,衣上滾滾皆紅。賊仍拉髮辮牽到竹園內,縛於竹上,而云停刻來理會。吾自視血流不止,自知此次將死於非命矣。片刻有一毛來,吾細觀是常熟人打扮,即叫大人,汝常熟人乎?彼應曰:然。吾又曰:汝能救吾乎?彼默默而去。片刻又一毛來閒步。吾即曰:貴鄉何處?彼曰:常熟。吾又曰:既亦常熟,與吾同鄉,你可救吾性命否?彼不應,但四處遙望。吾又哀求曰:既是同鄉,不稱你大人,即呼兄長。彼曰:晚膳畢,必來取汝性命,汝且隨吾來。吾到河邊,掬水洗去血汚,竟跟而走,問其尊姓府居何處?彼云:溫姓,住雙觀音堂後。吾接口曰:倘有後會,必當圖報。彼從叢竹中穿過,將竹籬踏倒,使吾先躍,彼亦跳過。第二家隔籬又復如是。過去為第三家竹園,繞宅引到中堂。有賊目多人在內,溫兄取灶上香爐灰,止吾血流,又扯舊布裹綑。囑吾曰:汝靜坐在此,俟吾大人飯畢後,亦吃些,待我們回,汝可走去罷了。吾又鳴謝。其間賊目一眼田螺,問我何故?吾即告曰:誠橫涇人,在徐市做生意,因老母在此間親戚家,特來領歸,路遇大人兄弟們,叫吾捉雞,不意逃走一只,因此用刀砍我,現老母仍在田間等候等語。瞎賊似不甚解。吾又問大人貴姓,府居何處?從旁賊皆曰:大人姓金,出身江北,現大東門外白場上,即彼之館也。吾即跪下承救,瞎賊似言不必,仍坐戶檻上。吾暗忖倘原賊過來見面,仍遭其毒。因對溫兄曰:吾欲到裹面靜息片時,如何?溫兄即引到房中暫睡,實欲避原賊。吾問多少人數下鄉,尊名是甚?彼云:慷天安屬下,約有三四千人,賊名百順等語。其時皆在煮晚飯,見張小坤娘子在內炊火,亦吾佃家婦也。不移時,瞎賊連叫老頭兒。旁賊對吾曰:大人呼叫,汝可出去。吾即負痛而出。瞎賊問吾有多少土匪?吾答太界沿海起事,雖不知其實,約來三、四百人。瞎賊連聲應曰:不過三、四百人?即起立,將吾頭髮拉住,拖到場上,手拔長刃,當頭劈下。吾言纔已饒恕,今又何為?瞎賊曰:送你回去。連下五刀,血又奔放,滾於地上。內有一賊云:拖到竹園內結果罷。瞎賊竟拖我到屋後,撲地一擲,伏於地上。又一賊拔出長闊白刃,在兩腿連搠數刀,即舉刀欲砍。吾魂飛魄散,瞑目而待。其時天地神靈祖宗,不知何在?似乎見有一毛搖手,賊刀幸未落地。瞎賊又將長刃,肩上一刀,上下通紅僵於地上,賊皆去。斯時生死置之度外,又不覺痛癢,如在夢寐沉醉之中。半晌後,有一毛是無錫口音,來對吾曰:老兒快些走,否則必來取汝腦袋。吾從朦朧中開眼曰:大人,吾不能走,且無路逃。其毛曰:你可扒過後籬,沿河逃脫。吾謝曰:承指救,還求照顧。於是如法而走。甫過涇口,伏於麥苗深處,有一毛繞田尋物。見吾即曰:你土匪否?吾曰:生意人,非土匪。其毛幸未糾纏。俟其去遠,恐他賊再來,即匍匐而行,潛伏麥畦低塢。肩腿上刀創流血,如小魚噞喁,連口不已。遠近火起又多,又值風燥日烈,晒於溝洫,不敢聲響。日將西,見適煮飯之三宅,火起,灰飛滿背。暮色蒼茫,遙聞隱隱有言語聲,舉頭探望,賊似皆去。即扒到路旁,或問我:賊要再來乎?吾答以不來。其人曰:吾家猪被殺,尚未取去。吾不敢留戀,仍伏田中。忽聞東西鑼聲甚急,賊聞聲又出,排列西面觀看。日將沈,鑼更急,究未知是誰之鑼?今吾在西南草莽中,母在東北竹籬下,後有長毛,中有鑼聲,今夜如何措置?不知老母仍在彼處否?又不知兩足尚能步履否?俄而月色瑩朗,鑼聲已靜,旗幟已無,始漸匍匐而行,徑向東北轉過橋。適見陸士元,彼在遙探己宅曾否被燒。吾問往蘇宅約有多少里?彼答六、七里,並問因何踉蹌?吾告被賊十餘刀,今到王姓宅尋母。陸曰:汝已受重傷,再到彼尋母,往返路遠,恐不能行,不若由此巷徑返,明日差人尋母,亦未遲也。吾語陸曰:何忍半途棄年逾七旬之老母於不顧,彼素未田間獨走,況於分手時,囑在彼等我,諒不他往。或邀天幸尋見時,不能連夜奔逃,亦當同母露處。說時,陸已不見矣。於是躑躅而前,其時南西北火起愈多,漸漸逼近,光如白晝。未及二、三百步,有人曰:東面鑼聲,不可前去。又行數十步,麥場中飛出一長毛,手執短刃,當面刺來,吾驚閃跌倒。其毛搜摸全身,告其所帶皆你兄弟們取去,今身受重傷。賊聞言,棄吾而去。吾思如此情形,艱險尚多,然終不能不尋着老母同行。奮身摸至該處,見王姓之宅,灰燼之餘,尚有烟火,即到籬外,遶河連叫母親,老母果從麥深處起立。吾急曰:乘此月明,快快走罷。母問:何以行步蹣跚?略告被賊所傷,二人退出原路,仍到陸士元所指之處,直望南。見唐荔香宅正在燃燒,此皆高樓大廈,前曾為當舖,下午起火,一夜未熄,惜哉!老母因坐臥半日,又值陰涼,故尚能舉步。而吾行里許,一步不如一步,喉中如有烟出,欲挨到薛家橋吳宅,然已不堪行。見有一籬,即叫曰:宅內有人否?良久,麥田中起立一人,亦鎮上人,訴以苦衷,可否借坐取水一飲?其人又不見矣。只得再挨,喉間出火,兩脚捉拿不住。挨到吳宅,而其家見火光漸近,儘將器皿什物搬放田中。吾見其慌張,又不敢討厭,祗取冷水一飲,已覺烟火頓滅,就走。再過一家,是蔣宅,喉間烟火又熾,神志不清。從籬外扣門曰:有人在內否?無一應者,自挨進取櫈暫坐。即對老母曰:吾不支矣,母去取柴一束,吾已暈倒。良久乃甦曰:吾如何已倒在此間。適有路過者,素所熟識,再討冷水狂飲,稍覺清爽。忽發寒抖一陣,齒牙捉對廝打,吾語鄉人曰:吾不能行矣,煩汝去借車一部,或小舟一只,扶吾到蘇宅,感恩不淺。其人誠應允而去,俄而覆曰:車固皆無,小舟皆已裝些衣服,坐些老幼,僻處暫避,奈何?旅即去。吾問老母曰:火光滅否?母四望回語曰:火起即在此宅後,且到麥田再臥罷。吾無奈,一手攀着楊枝,老母扶着一臂,蹲起曰:可能過得沿新塘橋,又隔一重闊水,漸脫賊威矣。母抱柴一束,扶我再行到橋邊,此橋高且長,吾仔細凝神定志,捉脚細步,母則撫吾背而行。幸月明如晝,已過橋南,氣急喘吁,行得一步,再行一步。對面忽有人聲,細聽之甚熟,即問是陶恩官否?答曰:然。吾問:汝今何往?彼曰:上前探視。吾遙指而阻曰:火光正熾,且漸逼近,焉可上前?吾被賊刀傷,寸步難行,汝肯扶我到蘇宅否?陶慨允曰:諾。於是撫其背過高家橋,並扶老母行過。將到孟家橋,雖扶亦不能行。又語陶恩官曰:吾更不能行,即此倒臥,煩汝走到蘇宅,告彼划一小舟來接。陶又應允而去。吾又討水暢飲,急寒抖大作,有吳宅人見吾如此,為之解衣蒙蓋。俄陶來曰:小船已到。慢慢扶我入船,幸該處鄉里五、六人牽住小船,四、五人攙扶下艙,老母亦然。謂陶曰:承汝關照,自當圖謝。不移時,已抵蘇宅。其時內子胞妹竚盼既久,岸上排立者不少。先探吾受傷輕重,吾仍逐一應答。咸謂曰:大事無妨,且扶到祠中安眠,一面煮粥,即捧熱茶飲畢,又大抖不已。人皆驚曰:恐生變,又將熱粥吃後,喉間烟火始滅。諸親友環立牀前慰問,吾將始末情由,層次不紊細述。衆謂且安息,乃即熟睡。惟兩脚不能伸縮,既久,必要一人搬動。旋問兩兒何往?答:一早望東,不知所止?初十日晨,報曰:南西北烟燄蔽空,夜間火光通徹。吾飲食尚可,身體不能轉側。十一日,微雨,烟火稍平,無敢探問,刻刻有謠,終無確息。十二日,勉強起身。忽又謠曰:賊將逼近,合宅皆遠避,僅存老母內子胞妹弟婦及甥女小甥,吾勸彼等亦暫避,吾自聽天也。又一刻,報曰:前村賊已到矣。吾出外遙觀,果有旗幟,又起驚惶,適兩甥皆痧症,妹亦不能兼負。吾云:女甥且臥,應不妨,妹不忍,吾勉力抱一小甥,妹抱一女,急遽偕行三里許,至王日盛家停足,而王氏又多情留膳。傍晚,有人來云:賊已盡退矣。吾等仍歸蘇宅。又報曰:賊盡去。速速歸家整理,短毛亦不少。知得三內人孫氏,遇賊不屈投水死,深為憫惻。三老太餐風宿露四晝夜,病死。此皆不避艱險所致。吾等於十三日早歸,抵家徧視,竟難以言語形容。毛賊羅天括地,搜掘殆盡。而短毛無論鉅細,不辨美惡,悉為搬走。家家懸洗,戶戶倒傾。室中僅見雞頭猪爪,毛血,臭穢不堪。家用什物,十無一有。吾有舊扇面一頁,賊扯三段,一在店樓上,一在後面灰池內,一在汪庚山家。書籍不過倒出散亂。所藏肇慶白端硯六方,紫端硯八方,賊將大而潤者敲斷,小亦不見。石圖章數十方無一存者,真假無完璧。名人冊頁多部,亦成烏有。想賊中亦有略知書畫者,更不知為短毛竊去。此次短毛深得其味,吾鄉周圍七、八里,連太境共燒八百餘家,擄掠淨盡者八、九里,彼殺及自盡者百數十人。最慘者倪佩華,被擄姦淫,不可名狀。共載去五百餘載。最可惡者,蚊帳蓆鍋,皆時上要物,百無一存。賊之居心,非盜而何?不能即致於死地,其時辰未到也。支塘附近亦遭慘毒,張市亦帶傷。吳、歸兩市講明貢禮,未抄掠。但家雖歸矣,柴米油鹽醬醋茶,一無所有,奈之何哉?兩兒回。據云:初九日,直抵橫涇,西路難民擁擠甚多,而橫涇尚有白頭團勇阻隔。再往自思菴,彼處鄉團,從浮橋、岳王市、沙頭、毛家市聯絡聲勢,似有收復太倉之說,逼令薙髮。西路難民進嫌髮長,退恐髮短,遂立脚不住,仍到橫涇。推其原因,上海撫軍李鴻章接任,薛煥急欲圖功,借夷力克復青浦、嘉定,所以太倉吃重。又有革職都司李,欲取頭功,領勇二千餘,進瀏河,圍太倉,賊已閉門不出。李都司徧貼薙頭告示,併力殺賊。先是太城賊目丁勒造房冊,有每間每日捐錢七文之事,民怨切齒。遙聞青浦、嘉定繼續克復,諒上海大兵已雲集,不日可以掃蕩賊氛,況已見李都司示薙髮殺賊,各鄉里遂譁然而起。不知賊有接應,大兵尚未雲集,及李都司兵潰,百姓則皆已薙髮,不能遠避,慘遭其毒,吾方同受洗刦,皆太境之貽害也。鄉農回家,半為灰燼,時值種花,又將刈麥,皆從遠地親戚故舊,懇借農具種子,一切潦草栽植。十五日,賊目到鎮安民,盤踞騷擾,其太境應援之賊,皆上路來,不受太、昭賊目約束,所謂野毛。往返在太境上,燒殺擄掠,日見烟頭,夜有火光,長亙十里不等。有人云:太境房屋,十去其七、八,殺死不下萬計。橫涇貢禮極大,六河、自思菴亦有,僅免者三鎮也。雖不燒殺,仍要擄掠,因此麥熟無人收割,田無牛耕,穀無車戽,遂為地廣人稀。廿二日,小賊目領隊百人到鎮講道,無非要銀。其時師旅帥已歸。賊云:爾民前已反叛,故大軍來鄉剿殺,今又投誠,除銀米正款外,必須獻貢。否則,吾頭目欲將此方割捨,又動干戈,深恐不便。吾等再四哀求,急投貢獻,以冀倖免。於是不論燒白擄盡之家,皆要斂錢,賊之慘毒如此。五月初,太境日夜仍有火光,刻刻有謠,所辦貢獻,皆歸太倉賊目。而野毛亦要如數,不然仍燒殺,自此又望西搬運奔避。初四日,徐六涇港外停艇船多只,是江洋巨盜。守口賊大張聲勢,開鎗砲。盜艇即放火箭,焚燒十餘處,賊即逃颺。附近運避一空,諸多耗散,盜未登岸,故無傷損。橫涇一帶奔避於西者,適徐六涇附近搬運往東,中途邂逅,互詢情形,皆無把握,各歎徒勞往返耳。海洋巨盜,出沒無常,現更亂竄。古語云: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誠哉是言也。吾等常在針氊,守卡之賊對鄉農,雖布一匹,麥一斗,皆要捐稅,糞船柴担亦然;各店日捐又加,賊之苛刻如此。吾雖渡日如年,終不忘平生酷好之物。既知費宅未燒,所寄祖先遺像名人書畫,應未遭刦,特遣二兒探視。及回。語云:扯碎燒殘,已滿田間籬角,所剩者不過十之三、四,皆棄諸場外。祖宗真容,一無所存,況已經雨,不堪寓目,幸費家歸,隨時收拾,或有可以重為裝潢。文房古玩,損失一盡,痛哉惜哉!吾生平嗜好者此也,卅年心血,一旦付之賊手,可不深惜,然莫非天數使然,希世之寶,為造物所忌耶。然吾於此,心思頗稱已竭,雖珍藏家卷帙盈箱,未免有瑕瑜參半,似不能勝吾之精湛,賞鑒家亦未能指摘疵病,今而後縱有閒款可籌,恐難覓此精英。其祖先遺像,吾於道光間併軸重臨,今遭一炬,如何再得追寫形貌,悲不堪已。五月初十,有賊領百人講道,被燒之家暫向未燒者借,俟後還款,貢獻銀米,斷不能少解,如不齊,我們在此坐催。遂盤踞擾害。吾謂逆賊之待百姓,譬之養猪,喂養及壯,吃食愈粗,出圈愈快,無一猪不終被一刀也。賊之現在行為,兼日而食其壯,其未食者,粉身碎骨,亦可拭目而待也。又聞大隊賊進攻上海,從支塘過路,前聞撫軍篆李鴻章接任,不知到否?薛撫軍坐擁兵權,亦不知如何辦理?今新君嗣位,國祚漸興,皇太后聽政之餘,貪佞已覺斂跡,忠正漸敢揚眉。我試問賊兵百萬,誰非本國子民,賊目數千,盡是我朝百姓,苟皆熙熙攘攘,而忍輕棄室家乎?孰非好生惡死,而甘心為盜賊乎?然而列聖無一失德,道光朝似寬厚,養成積習,小人競進,賢人退隱,州縣官不以民瘼為心,皆以苛斂為事,有司失德於民,封疆吏苟且於國,其德漸薄,民心漸離,天下如是,遂釀成大禍也。五月,二麥收割得大稔,而賊到鎮挨戶倒麥,不論田之多寡,糧之清欠,不由鄉官經手,農家無處藏匿,至將麥罈埋於田中,米價飛騰。六月初,陸續信云:撫軍設計兜剿,殺賊數萬,金陵圍攻甚急,曾制軍統兵已抵城外。金壇、溧陽、溧水、句容先後克復,賊勢隔絕。又聞金陵已復,尚未的實。不過蘇、太兩城之賊,出守常州一帶,其危急概可知矣。催迫糧餉愈急,每偽目各派小賊監收,鄉里麥搜倒淨盡,終不厭足。又派海塘費、學宮費、每師八千兩。窺其意,必搜括金銀,將欲遠遁,而不知終在天羅地網之中。然吾方已遭剿洗,又復層層勒索,若再不八路會剿,恐不能苟全性命矣。六月廿二日,得時雨一陣。廿七,交大暑,陰雨數日,田疇甚可。時疫流行,名子午痧,朝發夕死,上海極重,漸延太境,吾方間亦有之。七月初一,酷熱數日。初四、五,陰雨,米價騰貴,不能朝朝應市。小麥四元四、五,麥四元二 【 此處有脫文。】 ,常邑大賊目錢去蘇後,小賊目大羣入其館,搶奪金銀無數,連夜逃出城。伍賊目總轄。錢賊目陞授天軍主將,仍守常城,稍安靜。八月十六,蘇賊併力再攻上海,其金陵、常州信反覺模糊,江北、上海官兵,仍不發動,賊又猖獗,太常各添兵協助。賊目以糧餉不充,着城鄉各鄉官,挨查店舖資本多寡,抽厘若干,生意大小,抽厘重輕,風雨不更,逐日收繳,真民不聊生。聞南天有聲如樹頭蟲,久久不已,更不知主何吉凶?九月,有常邑翁宦之孫,號菉卿 【 翁曾榮字菉卿,大學士翁心存之孫。】 ,於撫臬兩轅投詞,於江北設局曰密團。內有翁祖二線索,致信於余及瞿靜淵表弟,預為布置埋伏,並轉飭被脅偽職人等料理糧餉,俟大兵登岸時,節節聯絡。初八日,畢賊目來講道理,總歸要錢。弔硝局逐日駕船來鎮拆墻,任其所欲。秋成中中,花又賤。下旬有廣艇廿餘只,收徐六涇,施放鎗砲,焚燒商船多只,乘勢刦掠貨物。迨城中賊擁到,廣艇已放出深洋,賊又順手擄掠。廿八日,有八槳船數只到徐六涇高浦港,縱火燒屋,隨刦重載商船多只,守口賊迎殺,八槳船又劃出海洋,巨盜橫截,商販不通。其廣艇八槳,名皆官兵,實亦盜賊,皆水師李德林之戰船也。客貨貴且缺,土產賤。九月中,開倉收米。十月十四、五,聞東南砲聲不絕,不知何處打仗?十六、七,有大隊賊流到橫涇,據云催糧,騷擾不堪。甫回,又有流賊二、三百到橫涇六河,家家遷避。又徐六涇港有八槳船二、三十只,沿口擄掠一空,放火箭,焚燒民房多處,商船數只。十九日,聞毛家市被賊狂搶,及到沙頭,賊又安撫招回。將二鼓,大羣賊挨戶扣門,擄掠一空,婦女不及避者,未免受辱。太境難民附蟻來西,究其賊所從來,或云青浦敗回,或云崑山逃散,並無確信。更云太倉已復,常邑賊兵過支塘,救太倉而攻嘉定,斯時昭境尚稱安逸,不過糧餉催逼,愈甚於前。迨後知前守常熟之黃天義伍,領兵調守太城,驅逐前守賊目互相爭競。及伍賊目專守之下,錢漕鬆動,苛派刪除,賑濟難民。吾鄉除橫涇、自思菴外,全為擾白。常、昭漕米每畝一千四百,雜派層出不窮,耗費不可限量,再有節外生枝,亦非了局。余十月廿日,得江北分辦密團局函及照會文一角,着就近密團俟大兵進剿,隨同助殺。然此事萬難舉行,究不知此局出自何憲?又不知各處如何辦理?廿五日,往上海,於大轅上探問底細。到滬盤桓廿餘日,撫轅內並無密團二字之說,故疑信不定。時撫軍駐南門外,佈置嚴密,軍威極壯,一俟可乘之隙,應可一鼓而擒矣。十一月十九抵家,時勢大相遠隔。動身時米價四一二,麥三二三,棉花四七八,布廿四千。未經一月,米六五六,麥五一二,斷市,花八二三,布廿七千。人皆菜色,漕糧正款外,每畝又加硝磺費七百文,咸謂殘冬不可挨也。又派各鄉官出伕子數百名到城,將虞山門外山頭運平,城門開通,另築一石城,需用磚石,就於山兩旁牌坊專祠廟宇墳墓拆改,合山骨殖,盡遭滅跡。廿二、三,聞江北各港,船旗密佈,商船不許進出,似有進南之勢。忽偽忠王回蘇,號稱數十萬,救太倉,攻嘉定,衝上海等語。支塘連日過兵。廿六日,廣艇八槳船數十只,泊蕩千涇口外登岸,貼松江提督示,居民不必驚恐,助賊者悔過自新,秋毫無犯。又到徐六涇登岸貼示,守口賊即與打仗。廿七日,黎明,放炮數百,殺賊數人,隨潮退出駛上,並未搶掠。廿八日,又到廿餘只放炮,賊已下三、四百,船又退出。廿九日,數十船泊白茆口外,放十餘炮,乘潮而上。傳聞皆集福山港,以備登岸,共廣艇八槳百有外。十二月初一日,吾鄉提出小工人,皆喘呼而回曰:昨日吾等正在山頂上搬運石頭,約有數千人,忽譁然盡散。傳云:有野長毛數千,逼令薙髮換衣。虞山門仍塞斷,六門緊閉,並諭一切工作人等薙髮,營工概停,於是皆散。又被城外之賊逼令互相更換衣帽,反喝殺長毛,賊即着民間破損衣服,薙髮裹白布。初二日,有小工逃回云:昨日大頭目已戴紅頂,六門不開,城外頭目亦薙髮,進城僅能城墻懸繩上下。有說官兵已在城內,各路偽官局皆撤。其時大費躊躇而不可解。假使官兵並未登岸,何由已到城中?使投誠反正,亦必俟兵臨城下而後降,官兵尚未調動,況山頂造營正在吃緊之時,安有頓悟前非而盡歸王化耶?其間總似模糊。晚又有人云:城中密約投誠,官兵已入城埋伏。於廿八夜傳令薙髮,如不從者斬。於是自相殺斃數千,廣東、廣西老賊十無一也。次日有人云:城中投誠者,■〈忄乚〉天安駱、龍天福潘、赤天安董、靖天安佘四人也 【 駱國忠、潘金旺、董政勤、佘拔羣。】 。此四人俟錢賊目入蘇祝偽忠王壽,乘機而反正。支塘已有參鎮會四人銜示,各鎮皆有總兵都督駱示。其略云:叛賊已平,民皆薙髮,各處鄉勇皆裹白布。初二、三,遙見西南有火光,炮聲不絕,不知蘇城如何?昭境賊已肅清。初五,城中釋回人云:城中衣帽軍裝,悉本朝打扮,所遺賊之旗幟衣服燒盡,欲會同永昌徐氏進攻蘇城。太境賊仍守卡收糧,無如相形咫尺,萬難催逼。是晚城中出兵二、三千,過支塘宿夜,皆薙髮,糧草一切,仍長毛習氣,次早直抵太倉攻城。初六日,聞西南炮聲不絕,後知無錫賊知常城內變,領兵攻殺。先投降書,城中開南門迎接,賊即放炮,城中即堅閉南門,領大隊繞出大東門兜剿,傷賊不少而去。委員到各鎮安民,帶白頭勇二百餘名,暨幫辦軍帥錢,總理軍帥毛在宇,儼亦頂帶騎馬,環繞一次。急又信云:支塘已到長毛數千,民皆薙髮,奔避一空,旋到董浜。黃昏時,有人從東來云:橫涇卡房已收,賊皆不見,太倉已破,亦未可知。初八日,流賊數百人在白茆、新市,將衣箱裝土,填塞河道,又到支塘催糧,不然又要擄掠。貼偽慕王示,仍要收糧設卡。西南角炮聲不絕,知西門外打仗,賊大敗。初九日,賊踞蘇家尖、古里一帶攻城,城中以大炮轟擊,炮聲絡繹,賊流竄無定,窮蹙可知。江北兵勇已進徐六涇、滸浦,領兵者即翁菉卿也。先有翁祖二來函,可否聯絡聲勢,接應糧餉。吾答以徐圖可也。然兵不滿千,環城皆賊,竟未登岸,仍往北口。若再無大兵接應,恐孤城仍不保,奈何奈何!太境賊又催糧設卡,偽慕王踞白茆、新市,遠近擾害,各鎮搬避一空,罷市。各處皆議獻貢,吾鎮亦有此說。吾曰:此窮寇也,何獻之有哉。況城克復,大兵將邇臨境,若再獻貢,未免為大兵所指摘。現白茆、新市為巢穴,其能久恃乎?下午知太倉回兵支塘衝殺,人心稍定。邇日日暖風和,春融氣象,是夜有運避過吾鎮,終夜不絕,望東北去。十一日,支塘退,又寂靜。梅里白頭勇敗,領隊者軍帥周富榮、師帥季康也。賊追滸浦,西面又為震動。連夜挨肩擠背 【 挨肩擠背,常熟成語,猶言擁擠也,下文挨肩接背亦同。】 不已,遂皆獻貢。有人邀請翁菉卿登岸,翁以水師不慣陸地為辭。十二日,男女奔避更多,據云,賊衝西周市,徐六涇港內沙勇欲乘其不備,而殺誘殺者數人。吾鎮又填街塞巷而來,下午即返。太境鄉官傳百長摧繳錢糧,守卡賊捉新薙髮人,旋知太城被圍甚急,各流賊要弔回協守等語。四更時,炮聲不絕,西南西北震動。十三日黎明,炮聲更急。或云常城打仗,或云福山進兵。後有人云:賊從海城來西,白茆守口周富榮隊,炮聲愈聯,竟不間斷。忽徐市流到二百餘賊,譁然浮動,皆東避,幸一經過,惟擄掠食物,聚於海城下。即傳鄉官,發告示安民,不滋擾。惟應解糧餉,按期繳兌,如有擄掠者,即斬示衆。此時各處鄉官局已散,於是仍設法備辦獻貢,支塘、白茆又要解送,無從措辦。白茆港西岸聚約有千人,據云守口。此方遭其擾害,人人喪膽,個個寒心,無論百工技藝耕織等盡廢。十四日,饋運米羊猪雞等物。米價又昂,六二,無貨。十五日,支塘海口皆有偽示云,偽慕王領兵十萬圍昭地,偽聽王領兵十萬圍常地,四面環攻。竊思城中所恃者,糧草足資數年,兵勇亦云精壯,然而孤城腹背受敵,萬一稍有疏虞,必為畫虎不成反類犬者也。然而曾制軍應早有成算,李撫軍斷不袖手旁觀,若不接應剿洗,鄉里受其慘毒,愈甚於前。前月各港口有廣艇八槳船游奕放炮,今反杳無影響。十六日,各鎮到賊數十守卡,似皆疲困不堪。一夜炮聲不絕,知圍城攻打,城中守禦嚴密,血戰傷賊不少。十七日,立春,晴朗,西來避難者紛紛。十八、九,白茆守口賊擄掠食物,如蠶食桑,門窗枱櫈箱籠皆搬作土城。又到六河擺卡收稅,而六河賊不讓。白茆賊云,吾偽忠王命下,即太境錢糧吾亦可收。支塘賊到鎮收錢糧,港上賊又到鎮收錢糧,彼此不相管顧。此時鄉官亦難,鄉里浮動,何由催討?廿日,嚴寒,城中又得一勝仗。鄉官仍向百長暫收每畝一百文,兩面分解,亦不過暫且敷衍,苟偷旦夕耳。附郭周圍抄白 【 抄白常熟土語,猶言破壞無餘。】 ,圍城嚴密,水洩不通。廿一日,鎮上守卡賊弔回,稍安靜。徐六涇口有八槳十餘只,放炮一日,並不登岸。廿二日,有北沙來云:牛洪、滸通兩港出兵船一百四、五十號,並駕齊驅,皆望上駛,約收福山口。黃昏時,東南角火光長亙數里,亦有炮聲隱約。廿三日,賊已除夕,大張筵宴,鼓樂喧天,各鄉官饋送年禮,要齊集叩賀新喜。江北兵船停徐六涇口放炮,轉帆北去。廿四日,晴朗,賊作歲朝。黎明西南角炮聲不絕,有賊在鎮之店舖,皆要閉門貼春聯。黃昏時,東南有火光數里。廿五日,吾鎮又到卡賊數名。黃昏,東南又有火光燭天。彼作新年,錢糧鬆。除夕,家家興味蕭索,祀神祭先,常恐被賊知覺,幸未騷擾,只得且過今宵,又虛度一年歲月而已,幸舉家人口平安,亦是叨天福庇。惟近況窘迫愈甚,或有更甚於吾者,奈何!下午有人從太倉來云:大兵雲集婁地,圍攻甚密,指日垂破。前常城反正時,百里歡呼,以為雲開霧散,重見天日,而不知更有此翻磨折。吾所竊擬者,力不從心耳。否則挈家航海,暫避鋒鏑,小憩一堂,雖枵腹談笑,亦云樂也。
27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干支癸亥。古諺云:壬戌癸亥,翻天攪海,下元之終也。正月初一日,晴,黎明,炮聲不絕,晚稍稀。賊示寫癸亥十三年。初四日,白茆西不堪站足,紛紛東避。老龍王廟拆改營盤,東周市附近拆民房築營。初六日, 【 (塘)】 西各鎮浮動,塘東似靜。沙榮廟設五師局,專辦賊供,太城儼然賊守。邇來收征錢糧,似小而少浮費,今竟停止。常邑居然克復,今賊上冬所解不認,仍要依額啟征。初七日,沿海炮聲震地,午後有兵船十只上岸,焚燒卡房即返,支塘賊趕下數百,鄉里又一驚,其船已遠去矣。賊之銳氣皆如此養成。初八,大隊賊過支塘,由吾鎮到新閘口大營,約有五百,雖未擄掠,鄉里浮動。其賊目姓譚,偽封朝將,慕王之叔也,旋即轉支塘。初十,沿海廣艇炮聲不絕,即登岸數十人,守口賊迎出,戰於港口,斃賊二名,賊即退,兵亦不追,仍下船。午後又有數十船泊口,賊飛報各營。沿海居民連夜逃避,無片刻安靜。幼兒春年,在土城遙望接仗,勝負瞭然。炮子大者五、六斤,飛過土城,落地入尺許, 【 (大)】 小不等,看者竟不少。俗諺云:青雲頭裏看相殺,然不必駕雲,亦可看矣。十一日,大隊賊從上塘來,約數百名下營,兵船不登岸,賊不迎出。賊目李昨日受炮子傷,回內地,調譚賊目朝將駐紮鎮上,分卡又皆調動。十二日譚賊目帶千餘名,盤踞東周市,先禁不許搬運,人皆撒手而逃,張吳市亦一空,吾鎮幸隔塘,未搖動,僅撥守卡十餘名,海中兵船掛帆遠去。十三日,西面炮聲震地。十七日,雨,夜有小賊偷渡塘東,刦掠鄉里,獲二名,捆縛解局,鄉官會同卡賊轉解東周市大營,譚賊目審究畢,即梟斬示衆,人皆悅服。十八、九,橫暴愈酷,婦女為尤甚。廿一日,西面炮聲又急,鄉里中無紡織聲,糧食漸缺,各鄉官征收不能應手,使糧餉食物不繼,必遭荼毒。廿二日,余遍告至親密友,賊勢猖獗,祗在鄉里,迥非前此有城可守之賊,刻非一刻,常城守備雖嚴,外無應援,亦無奈何,鄉里恐瞬息踏為平地。為今之計,急宜遠避北沙,時哉,不可失也。倘一日驀爾大變,勢必玉石不分,家眷不能全保,而況他物乎?咸謂曰:此言雖是,無如囊無餘資,奈何?吾又曰:且跳出羅網,再為計較。又有人曰:北雖渡,大兵杳無消息,曠日持久,雖離鋒鏑,不免飢饉,奈何?吾所深慮者,亦祗此耳。南岸斷無立足之地,更無可延之日,然不可遠慮,僅顧目前,有翼者先飛,毛羽不豐滿者緩緩起翮。吾欲先往北沙,賃定房屋,再攜家眷偕行。隨往倪爾梅家,同到新涇港約渡船,即會見舵工。據舵工云:今夜五更開船,如要北渡,須黃昏到。爾梅即允准到,旋回家。夜膳後,正欲來偕余同往,忽有叩門聲,啟視之,即舵工也。來云:今夜開船,人數已足,不能趁矣。須後班可也,於是爾梅未來搭伴。廿三日,爾梅來述船家如是云云,且後班似亦可以。早膳畢,即到瞿子梁家問云:爾母何在?請來一語。亦以賊燄猛,勸彼北沙暫避。子梁回云:暫坐片時,即來斟酌。余覺悶坐多時,且回家欲吃烟,即取煤子一個,往鄉官局中引火。初不覺局中鄉官、管帳、局差寂無人影,獨有毛賊二名。賊見我,即問汝鄉官否?掌帳否?我皆回言,非也。賊又問鄉官、掌帳皆何往?吾又曰:皆不知。賊即曰:汝既不知鄉官、掌帳,即同去見吾大人回話。吾再四推脫,賊總不放。於是二賊帶至東周市,在路細問,始知師帥福堂,有票據一紙,計錢八百千要還,再日上正款,錢糧緊急。賊詭言汝既非鄉官,又非掌帳,只須稟覆大人,即可回家。遂到易小賊目館中,其館即陳通官宅,子即登官,素所認識。易賊問鄉官何往?吾竟不屈而答曰:吾姓倪,居橫塘市鄉,鄉官出沒無定,不知所至,況局中事從不與聞。從旁一人相貌魁梧,賊帥打扮,謂吾曰:汝固不在局中,可否寫信鄉官,招來料理一切。吾即問其人,姓金,杭州人,現為易賊先生。吾即曰:寫信易耳,恐不能應命。於是金賊取出紙筆,略揮數句,金賊又添注數句,專賊去招。金賊為人尚好,與吾不時細談一切賊務,所欠票錢八百千文,係在常城賊時欠繳,今被此兄弟獲得,只須親來稟請緩寬,陸續呈繳,亦可過去,現在錢糧久已無解,亦可稟請寬鬆減短。汝既來,儘可放心,待鄉官回音,即可脫身。吾意謂譚賊在此,各鎮鄉官盡在此間辦事,豈福堂有不辦之事乎?況金賊之言行,未必盡如賊樣,且待福堂到,自可回家。至於飲食一切,金賊刻刻差小毛供養無缺,不時來閒談嬉笑,私謂我曰:長毛終不成事,不過民間刦數而已。彼又云:家在杭城外,錢莊生意,父母妻子房屋盡遭賊毒,曾已完例。今無家可歸,不得已苟延性命。相慰殷勤,躭擱幾日。廿四、五日,鄉官杳無音信。金賊又語吾曰:鄉官竟不來,如何?吾即曰:來與不來,吾無把握,至於拘吾,本不關鄉官痛癢。金賊又曰:汝可再寫信招來否?吾又再寫信一函。對金賊曰:我信恐再發數封,彼仍置之不問,何不以軍帥出票提拘若何?金賊謂吾曰:吾與汝今朋友也,毋生疑忌,汝不潛逃,免一方先鋒鄉官房屋局燒毀。先鋒者,賊中剿洗別號也。吾再四暗忖,姑再忍數日,福堂斷無不到也。若竟乘夜而逃,儘吾所便,其前門後戶,終夜不關,況並無束縛,常同登官同榻,登官名為與賊幫工,實則照應家中什物。若暗夜潛逃,一必累及登官,一必吾方再打先鋒,皆所不免。然一念之差,後幾為不脫。廿六、七,鄉官仍無信息,愈竊疑之。金賊又問云:如何措置?吾即曰:吾在此間多日,又無的信一通,奈何?最妙者,煩金先生帶兄弟多人,與吾同往擒來。金賊允諾,約明後日准去。其時館中賊目,往來無定,吾又私致一信,亦無回音。其鄉官真豺狼為性,盜賊為心,竟置之膜外,本亦是長毛之流亞耳。僅許解馬一匹,亦不送來。廿八,易賊怒,大張聲勢,欲來打先鋒。又是金賊委曲寬解,金賊又不暇同來擒捉。吾悶坐無聊,焦灼如焚。幼子春年來館探視云:師帥福堂,久不在局,坐舟浮於太境。祖母遍野尋覓,及見,終不肯來,吾數次尋着,忽爾逃脫,必得密專暗守,領長毛硬捉。吾曰:前已約定金賊去捉,今又不暇,奈何?二月初一,東周市鄉打先鋒,下午歸,羅而置之,無一物不要。初三日,金賊謂吾曰:師帥尚不來,這方先鋒不免矣,汝亦不能為力也。明晨易大人與吾同往支塘,吾引汝去章大人前稟明,汝本不與局務,俟章大人轉稟朝將大人後,飯金算 【 (清)】 楚,放汝回去。或者就在彼處躭擱一宵亦可。吾又具情哀告老母懸念,全仗照顧。於黃昏時,金賊領到章賊舘中,章賊者,中賊目也,與朝將譚賊壁鄰,皆瞿姓之宅也。章賊館輝煌,與易賊館遠甚。金賊又謂曰:章大人適到朝將館辦事,俟回時稟可也。良久又曰:亦毋庸稟,且躭擱數日,吾回時再說可也。說罷,即囑章賊館中先生姚、沈二賊曰:此橫塘市師帥之親,善為照拂,拂然而去。吾駭思金賊陽善陰惡,今更深入牢籠,雖插翅不能舉矣。俄而小賊引到臥房內,已有數人在焉。後知任陽幫辦師帥二人,橫塘市已管束一人在內,即李香香,軍帥吳邦安亦在彼承值辦事。小賊閉門,橫檻舖牀,追憶易賊館中,毫無關禁,今悔之不及矣。初四、五,章賊刻刻問橫市師帥消息,若再不到,將吾梟斬。於是何市師帥唐顯,着他四遠訪問跟尋。見面時,保曰:錢糧正款要緊,錢票已說明緩商,必親自辦公事,若再延避,必將老兒殺,汝不可累及無辜,天理人心何在,福只不信,此皆唐師帥回語吳軍帥於余。又曰:明日再不到時,你的性命不保了。吾只默默呆坐,又無肱股為吾縛來,更無送風引獲,惟聽之天命。所焦慮者,老母垂衰,室家懸洗,如何敷衍?然亦不能照顧。初八日,吳軍帥低語於任陽二人,我耳少欠聰,問任陽二人曰:所說甚?其一人曰:你這老人家不上心事,尚來打聽甚?你的性命在頃刻間了。黃昏時,吳軍帥來語云:今日章大人要殺你,吾哀求懇保,暫緩一宵。若師帥明日不到,吾亦不能再保,汝之頭與肩齊。今又出札,連夜專人到彼,真生死關節,在此一宵,斷不能再避。吾惟深深叩謝。是夜嚴寒,守門小賊將吾敝裘剝下,以繩綑弔,幸有任陽二人從旁勸解,賊即擲我地上,被褥全無,抖慄一夜,呼天莫及。暗歎曰:我命坎坷為何如乎?上年四月,被賊橫搠十七、八刀,已於萬死叢中一罅漏生,猶有今日仍死於非命也。此番不免,諒由命中所致,自投羅網。然師帥杳不知何往,內外隔絕,情緒模糊,神思懞懂,絕望之餘,猶生餘望,或者明日果來,我即可跳離賊窟。初九日晨,吳軍帥私謂吾曰:昨日差人已回,柯師帥已過北沙,將奈何?吾惟求鼎力保救。任陽二人曰:老兒猶不知死活,尚欲求軍帥救耶?吾望眼固穿,心漸昏迷,竟不知何以為生死。不料李香香已訴知賊目,此非姓倪,實柯師帥之堂兄,其局中事本不與聞。賊故將李香香漸鬆,以吾漸緊。李香香逃脫,章賊頓足大怒,欲將守門賊斬,風行雷厲,半晌,小賊哀求乞饒,而後免死。又一刻,只聞有磨刀聲,四、五個小賊云:我來殺,我來殺。有一個云:皆不要你動手,我來殺。我在渺茫中,雖聽得明白,亦毫不介意。守門賊進來,將我衣服剝下,以手反挷,着地拖出中堂。章賊居中踞坐,枱上已置明晃利刃,喝我跪下,喝殺,連連十餘聲。吾即大喊寃枉,若是殺,必要一見朝將大人。守門賊橫腰一脚,踢翻在地,四、五個小賊將搭膊內洋錢挖去,拖手拔脚,欲扛出門,更以利刃持手,以指點明背頸上骨骱。吾又竭聲大喊冤枉,時朝將在間壁聽聞,吳軍帥又來求饒。章賊稍息怒。又一霎,小賊來解縛,喝穿衣,然兩手麻木,不能運動。有二小毛執燈引導云:朝將大人傳你去問。吾即隨往到樓,見朝將端正而坐,即跪下。朝將問?你姓甚名甚,吾即實說姓柯,名某,係師帥族兄,不與局事,不知底細。朝將云:現師帥你能喚來否?我答曰:不能。今彼黨羽大、聲勢赫,吾乃一介小民,焉能呼喚?必要軍帥出札,方能制服。朝將即喚吳軍帥來誡諭:你明日去捉柯師帥來,叫他不必害怕,錢票可以稟求寬緩。日上正款,雖係緊急,如辦不足時,亦可稟請減些,公事不可荒懈。況前日他解吾兄弟們來,吾即正法,並獎勵他有肝膽,以後再有沿鄉騷擾,不妨盡可捉來,他應未忘,如何害怕?叫他儘可放膽,斟酌要務。這老兒本不干他,殺亦無益,如再不到,他的房屋拆毀,所轄地方,全行打先鋒,定將這老兒梟斬。吳邦安軍帥諾諾而退。朝將又指我而言曰:柯師帥明日不到,定斬你的頭。吾即稟曰:師帥來與不來,非吾能定,若殺我十個,終不關師帥痛癢,求大人明察。朝將默默,吾亦退,仍到房中,吳軍帥又出一札,囑吾再寫一信,斯時手仍青黑,捉筆不住。再姚先生從旁指點,差人連夜來尋。吳軍帥謂吾曰:今晚章大人定見要殺你的了,故小毛借鋒利大刃磨好,且搶殺試武藝,幸得姚先生斬條寫而未判,故意捺擱,吾又跪求,後朝將得知,故有此一夜餘生。姚先生亦曰:吾天朝殺人,不講情理的,明知寃枉,就寃枉了,只推一個數字而已,迥非前朝犯案審實,尚欲文書盈帙,而後可以行刑。今師帥到底不到,汝終不保矣。各人散,任陽二人憨睡。而吾臥不成寐,轉輾間已過四更,似聞牲畜聲。少頃猪羊雞鴨夾雜叫鬧,東方既白,見小毛賊扛的担的,碌亂如麻,米谷盛袋,衣服束包,去來如燕箭鶯梭一般,吾在沉疑之際,莫知其所以然。於日將離海時,有四小毛進房云:去去,快去。吾忖今日不免了,此寃只得後世報也,或是前生孽亦未可知。噫,異哉!吾今遭此賊毒,已有成竹,而吳軍帥,任陽二人,不應同時加害,何故將四人一併叱出,同場就戮?又偵彼三人毫無懼色,即收拾衣服鴉片具。更謂吾曰:汝皮馬褂穿了同走,吾伸手欲取,被小毛搶擲之。吾又轉思迂極矣,使仍穿好,明日是誰之衣歟?四小毛催促引行,於是吳邦安,任陽二人,吾亦隨後。出前門,但見滿街旌旗蔽日,戈戟森林。到東市梢場,諒就此行事,又已過場角,徑領至一宅,亦是旗鎗密布,一直引到中堂,不拘隨坐,猛想吾四人皆撒手放脚,毫無束縛,不知作何結局?四小毛入內半晌,竟不知何往矣!俄而傳軍帥進去,吳邦安即入內,良久,任陽二人私謂吾曰:你老人家性命,如今可以保全的了。吾即問如何底細?彼云:朝將明日一早動身到福山打仗,此間又調厚天福張大人把守,將我四人交明,汝之性命,應可保也。吾即恍然大悟,如醉醒夢覺,斯時天地神明祖宗畢集胸前,只得撮土默禱。轉瞬間,吳軍帥出云:這張大人好講話的。忽任陽二人去來不定,吾亦籬間閒走,並不管束。又片刻,厚天福步出中堂,年約四十餘,即問那兩個是任陽幫辦師帥?二人上前稟見。張曰:你既是幫辦,亦毋庸管押,我今與朝將辦事不同,現吾兄弟們亦不多,糧草僅要餘半個月,銀錢亦無求多存,只須源源濟解。若海中清兵登岸,可敵則敵之,如不克,吾亦欲望內地躲避,所積糧餉亦歸他有。任陽二人曰:我任陽地近崑山,前月被崑山兄弟打了一月先鋒,現師旅等逃避,鄉里家非被擄,即逃散,故錢糧不起,目下不知如何?如放吾等回家,尋見鄉官,同來辦事。張即許諾。又顧吾而言曰:這老兒今日朝將要殺他,吾問明底細,勸云:既非鄉官,殺之無益。吾即訴曰:實非鄉官,不與局事,其鄉官因有錢票無償,故此躲匿。厚天福曰:別情不管,只須濟解源流,毋使有乏,准放你們回去。任陽二人辭謝欲行,厚天福急搖手曰:不可不可,今日朝將四野擄人,汝等出去,仍被擄,奈何,且躭擱一夜,俟他動身後回家為妙。自此任意優游。晚膳,厚天福居中,吳邦安、任陽二人暨我五人一桌,大烹筵宴。是夜甚寒,吾衣單薄,又無被褥,終難交睫。小毛一夜向火,吾亦圍爐,竟可以禦寒。十一日,黎明,胡笳互動,牧馬悲鳴,聽之心寒股栗。旋出籬外,見東路賊如山崩海湧而來,細視之皆被擄之人。十有七八,非推車,即荷担。厚天福吳軍帥亦來觀望良久。日高二丈,尚如蟻隊而來,八面環擄,不知多少。厚天福同桌,早膳畢,又聞金鼓喧天,炮聲震地。朝將所統之兵,恰纔走完,厚天福偕吾等四人到鎮上閒步,旋諭小毛搬運旗鎗,到鎮打館。吾獨繞市閒遊良久,將欲回館,任陽二人曰:吾已辭謝矣,汝可不必去辭,一徑歸罷,即與分袂,望東便走。正所謂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兼程疾趨,倏忽間已過張市。猛想白茆塘必得擺渡錢方可,搜摸只有福字錢二文,安心前赴,及到渡口,船已不見,人亦無蹤。但聞對岸一婦人曰:此次擄人殆盡,不分老幼。良久,忽有老嫗撐駕一破船往來一次,始登東岸。又所謂乍脫天羅,今越地網,到家已在指顧間耳。惟一路人聲寐靜,雞犬無聲,歸心如箭,已到市梢。見朱家老婦,問鎮上人往何處去了?朱婦見我驚愕曰:昨聞汝昨夜要,下句忽縮住。吾接口曰:要殺了否?朱婦笑曰:傳來之言,不可輕信。進市,家家閉戶。朱婦訴前數日已站立不住,人皆望東逃避。搬北沙者挨擠,擺渡船每人要一洋,汝家亦在伍胥廟。吾即縱步望東,倏霎間,遙見廟間人烟湊集如戲場,與吾熟識皆驚喜相慰曰:汝幾時來?如何逃脫?如何到此?吾答曰:今日早膳畢出門,非逃脫,是放歸的。環集慰問者不少。或有人戲曰:汝究竟人耶,鬼耶?有頭乎,無頭乎?吾即匆匆略告其曲折。又有人云:聞昨夜確切已殺,今乃真虎口餘生也。汝家眷聞汝凶信,幾不欲生,現即在此少憩,引領到彼可也,此皆桶作蔣三官主張。吾即到蔣三官所避之宅,尚未進門,而蔣三官遙見吾到,即深恭長揖遙迎曰:恭喜恭喜。吾即問曰:費心,吾家眷現避何處?蔣答以市上搖動,吾即置此間,前兩日此間搖動,又得汝凶信,故又遷至邢家莊矣。汝太太同張少塘家已過北沙。即邀蔣三官領去,在路細述賊中情節,急近其宅,蔣即趨步踉蹌入內曰:大事諧矣,大事諧矣。內眷見蔣急步趨蹌,諒非吉兆,又吃一驚,及見吾到,反為默默。從容而言曰:欲茶烟否?晚膳後,仍同蔣三官回舊寓安寢,身反覺疲倦,夢鄉憨熟矣。十二日晨,茶敍。有親友訴曰:柯福堂家眷,固於歲內過沙,陳百川指引,前又將拐騙之女作妾,亦已寄頓過去,所蓄銀錢細軟,陸續寄於陳百川帶去。現獨一身,隱現莫蹤,勢必亦將北走。你初被拘時,福堂似乎有意打算贖你出來,皆被百川云,若繳票款而無正款,仍不得出,徒然無益。或有云:親自到彼辦事,又恐此次終覺不美。福被陳百川讒言搖動,置之膜外,百川喪盡天良。然吾斷曰:倘吾果不得出,非彼等所致,皆吾命中所由,故即存念,雖死不怨他人,總由己之前生寃孽耳。所可惡者,前後寫信七封,並無只字回覆,其設心亦可知也。回憶易賊館中,毫無管押,門戶晝夜常開,儘可逃脫。因與陳登官同榻,必然累及。再一方又一先鋒,鄉官房屋拆毀,以致含忍。不料易賊交於章賊,鄉官愈不到,將吾看守,有翼亦不能舉。有人謂吾曰:你存念仁慈,故有今日之幸,亦必祖宗之靈。吾謝曰:安知非託諸君之福乎?張竹泉訴吾曰:邇日謠聞日日要殺,吾尋見福堂,催彼打幹。若再遲延,必為所害。福即決然曰:叫吾如何打幹,如殺,只得付之命數而已。竹泉知不可救藥,遂默然退,只言恐對不住天下人。再尋百川,又已過海矣。為福寄頓輜重而去。陳百川係吾表兄弟,自幼在吾店中,後竟被他陰謀私算,受虧不淺。其為人奸詐刻薄,莫可勝計。分手後,境遇頗順,銖積寸累。後柯福堂充偽鄉官之下,百川以雕心刻肺之談,諂媚福堂,本屬堂房妻舅,遂心心相印,言聽計從。而百川倚勢招搖,橫行無忌。販布北沙,獲加倍利,帶鴉片回南,存局中寄銷,獲利更甚。甚而以局中銀洋買布,過北帶回鴉片抵償,往來海面,無日休息,如是者僅一年餘,已得數千,較之做長毛更有滋味,北沙人誰不瞻仰,本地人誰不畏服,真非帛不煖,非肉不飽矣。福所蓄鄉里膏血,盡寄百處,使有人求教於福者,必由百川門路可靈,福名愈赫,百勢愈熾,情同膠漆,形如狼狽,若長毛再立數年,百可為巨富。吾又遍告親友曰:北渡者已不少,為今之計,且避之,倘一日猖獗鄉里,恐不及矣。況大兵仍無影響,如有作伴更妙。盛紹堂決計偕往,仲堂不然。十三日,聞鎮上賊去來莫定,局中人隱現無憑,吾潛到家中,以祖宗神主牌取下包好,藏於胸前。見有應用器皿能攜帶者,亦可目前湊手。門戶大開,家伙什物,悉寄諸天數,再望東奔。十四日,與蔣三官到橫涇一次,彼處好善者,設局煮粥,賑濟難民。十五日,到碰湖廟,會盛氏昆仲,留宿一宵,搭船約伴。十六日,到錢涇港,適明日有船開,吾即回寓,連夜叫駁船。十七日,黎明,動身到港口,盛紹堂亦已到矣。安頓家眷過載,喚兩兒皆薙髮,囑曰,租房甯陋毋華,以下港門為是,我暫緩三四日,亦即過來也。兩兒暨盛家登舟後,揚帆起駛,值東南風颯颯,真海不揚波,遙望船已將半,所謂風正一帆懸是也。內眷從來未涉歷江海,不無恐懼。恰遇今日風恬浪靜,亦是天假之緣。十九日,賊愈亂竄,鄉官逃避,錢糧愈無濟解,賊愈窮蹙,四野擄掠,民愈逃避,賊愈打先鋒。吾方幸近海濱,北渡稍捷,所慮者囊資不能充裕,雖能脫離羅網,未免枵腹,奈之何哉!金陵以下,人烟絕跡,在在皆然,若非如此騷擾,焉得盡為荊棘叢生。廿一日,王裕如以子金法官,託吾挈帶北沙,即同登海舶,恰風水不順,往來游奕二日不能進口。廿三日,登岸尋寓,到津橋鎮,適二兒在彼,領到張宅,賃草屋兩間,與盛紹堂同居,實不堪容膝。有親友先我而北,知我為賊所困,咸來慰問探顧。斯時彼岸江南人,已無千大萬矣。諸親友寓所,吾亦次第探問,惟福堂、百川,絕不一到,彼亦不來。南岸消息,刻刻有警,北岸沿海二百餘里,挨肩接背,無可立足,諸物騰貴,渡日如年。衆相謂曰:麥熟時賊仍盤踞,麥不能刈,秧不能播,更無後望,奈何?柯福堂到沙,仍揮金如土,忽得陳百川信云:彼正月雇船,裝運子花,到萊陽銷售,即帶北貨南歸,約本千金外,二月底到匯,被巨盜追獲,搬取一空,衣服剝盡,仍空船進港,福亦有分。彼二人得信後,頓足傷心,吾聞之撫掌大笑。古語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斯言不謬也。旋即往通州探望汪庚山,承留多日。又聞福山打破,賊已退守江陰,而常熟有出入門戶矣。三月初,刻刻有南來人云:賊狂燒狠掠,隔江遙見夜夜火光燭天,白茆以東稍輕,吳市鄉人格鬥燒殺尤慘,故北渡者愈不可限量。以後西路各港,有人止遏,老幼婦女,聽其過北,惟年力精壯者,不能過海,皆團聚一處,拼死殺賊。惟賊有火器,鄉團終覺怯懦,苟一畏縮,必被追殺,此次傷殘,倍前遠矣。自後只有毛賊在路,並無人影在家,焚燒村巷,市鎮間亦燒之,獨六家市盡燒白。三月十六日,聞得太倉打破,官兵已入城,賊盡數殺絕,陸續來信皆同,而不知太、昭連界沿海一帶逃避北來者,更如蟻附。據云:太城確確克復。有某某等前被擄入城,今已到家,已親歷,炮子合城飛滿,賊自相殘害,擁出者盡為官兵所殺,吾即懸城而下。我問曰:太城既已實確,何反北渡?衆皆曰:猶恐如常熟投誠,四鄉擾害故也。吾解曰:汝不明甚矣,常邑投誠時,四面賊地,大兵無隙可乘,只宜死守待援,各路大幫賊來,攻城不破,以致四鄉擾動。今福山已破,常城已有犄角。況太城亦克,賊已喪膽,勢固聯絡,且上海大兵,由嘉定直抵太倉,毫無窒礙,蘇城賊目斷不敢正眼偷覬也。兼之李撫軍用兵如神,崑山一路,已駐重兵防守,一伺其隙,乘銳進攻,不久亦可唾手而得矣。人人皆曰:若果能如是,即往返亦不追悔也。十七日,南岸來人云:太城殺賊盡淨,即散佈各鎮 【 (者)】 ,亦於黎明時遠遁。自此太,昭兩境,雖僻處窮隅,竟無一毛可拔者也。衆皆雀躍曰:有生路也。以後漸漸有人回家探望,惟種田家陸續先回。四月杪,麥將熟,無如糧食竟少,朝謀而皆不及夕之慮。橫涇似有些少積蓄販來,米八八,麥六四,皆九折,升斗刻刻無貨,田務極忙。因一春皆未修築,播穀種花,已為切要之候,然工本無從措辦。常令王慶元,昭令梁蒲桂會銜出示。略云:今吾境賊匪肅清,並無餘逆藏躲,生意者仍宜生意,務農者急宜耕種,毋負本縣等厚望。各港口皆設抽厘局,一無遺漏。四月初,李撫軍已抵崑山,一面將克復城池先辦善後事宜,飭董次第舉行。十七日,聞崑山於十五日克復,殺賊亦多,其餘逃入蘇城,堅閉不出。廿六日,吾到滸通港,搭定渡船,先置內眷還家,又是風恬浪靜,其時無錫人蜂擁遷徙北沙。廿九日,我始徐徐南返,惟帶去一守夜犬,捉歸時又費一番周折。到家檢點,家中店內日常應用器皿什物,無一有也。門戶亦壞,舉止間皆形掣肘,又無閒款可籌。回憶全家出門,已有三月餘,並無一人看守,今得轉家鄉,房屋無恙,樓上細漆桌椅完全,亦不幸中之大幸也。民間大疫,不及醫藥。各港抽厘,大於賊時遠甚。五月,善後局設北門外,兩邑令亦駐北門,專捉各處大小鄉官,嚴辦罰捐,盈千累萬而億萬,悉充善後經費。自此破靴黨已如餓虎出林,挨擁入局辦公。巍然董事,扛幫唬詐,後竟彼詐的入彼囊,此逼的入此袋。如是則小破靴只要局中有認識者,疾趨而進,遍訪某處,誰為軍,誰為師,誰肥誰瘠,估准價目,逐一幹辦,各鄉官皆疲癃殘疾矣。李撫軍有示云:鄉官為保衛地方起見,不必掯捐逼輸,自願報効者,不妨來轅捐輸,局中如覺不知。太倉舉人楊春熙,在鄉婪詐百長司馬數千至數十千不等,善後局只設一粥廠,所費甚小,將來如何掩飾報銷。由此觀之,此等人猶未醒悟,我大清朝國法所以凋敝者,皆由此等貪得無厭之徒,先利後義之輩。常令王慶元年登耄耋,素不風烈,昭令梁蒲桂初任,物色民情,毫不省察,一切詞訟,悉由局董作主,以錢之多寡,定事之曲直。今江南將有掃盡賊氛,必得重開生面,先制刁紳惡衿,然後可以常登盛世,農夫牧子自可熙熙攘攘鼓腹而遊也。趙宗建本富翁,此次名聲亦為之臭。惟太倉錢鼎銘清拳鐵臂,捐一文,解一文,李撫軍深信之。惟市捐一款,亦覺太重,開店舖者,挨戶書捐,每日有二、三十文起至一、二千文不等,吾境此項幸未起。天有旱象,雲霓無望。廿二日,陳百川借宿瞿宅起疾病,即昏不能言,柯福堂探視,急送歸時,僅存一息矣。廿四,百川死。福與彼料理喪務。吾於外祖父母及舅父母分上,亦送殮一次,似覺並無悲惜之情。福意謂所寄之物自然交還,而不知百川內子反以福欠錢三百餘千,彼此無憑,遂以為切齒之仇,而竟欲呈官追比。誰知百川死下,仍兩手空空,家無別蓄,真做了一場大夢。其實病驟被人圖賴不少,彼又轉賴福數百金,何也?蓋有天也。吾冷眼觀之,不禁袖手大笑。屈指計之,循環猶在瞬息間也。百之死於今,異矣!其所蓄盜劫後,被人圖賴無憑,更異矣!福之所寄,無可歸款,奇哉!而反少三百餘千,更奇哉!將來陰司必有一番質訊。然而福剝民之膏血寄百,置之海外,固萬無一失之理,秘不宣洩,實萬全之計。而百以福寄之物,往來運籌,鋒芒極大,實得益於福,豈淺鮮哉?斯時彼二人綢繆膠漆,自得詡詡,今而後橫塘人物,竊恐使君與操耳,從此創基立業,千百年遠大之謀。在此始也,而不知天固有靈,神亦有驗,一霎間現吾眼中,吾似胸臆間無甚忿悶,心目中更覺爽明,皆從有意無意間試來,並非人有禍患,反生喜幸心也。福又即被局中拘拿,敲打再四,禁押。家中將所剩衣飾變賣,羅湊數百千呈繳。六月,赤日炎炎,苗皆枯槁,戽水晝夜不停。李撫軍委員立拿善後局董李孫蘭、王雨梅、錢竹菴、錢仲謙四人,周沐潤亦撤回,局務實已糜爛,自此稍斂跡。李撫軍明白曉暢,事事必要實在。其州縣及紳衿書吏人等,積習已深,焉能頓改?各鄉有貼謄黃,以本年錢糧概行豁免。中旬仍不雨,稻幸河水不竭,木棉已乾傷,若再得災年,更不知人將何以為生乎?州縣仍如餓虎出林,紳衿如毒蛇發動,差役如惡犬吠村,雖欲往來道路,仍然梗塞不通。十六日,吾又在通州返津,傳聞狼山脚次有食齋者,名曰後天會,潛通長毛,亦欲謀叛,約期五月十五舉事,一路擄掠北上,幸彼處福厚,於十三事機敗露,被通州知府黃金韶,會同狼山營,四面兜捉,元惡盡為擒獲,器械火藥盡燒。衣用蟠龍冊籍已得數萬人,海門、通州、如皋、泰興在在皆有。元惡既拿,羽黨亦散。元賊黃朝陽斬決,提三營大兵防範,皆戎裝嚴肅,黃金韶親自監斬,吾適在彼目覩。七月初,得微雨,兩邑令出示,上海軍需浩繁,不可使乏,各處抽厘又增,滴滴歸源,無非民之膏血。木棉已傷,約僅三分年景。業田戶於上海藩臬轅投詞起租,半充軍餉,半濟薪水,亦是嗷嗷之勢。月底善後局董事全行撤調。錢竹菴故,撫軍舉楊硯培接手。硯培即榜眼泗孫之父。素有坊表之名,宅心公正,其破靴亦不敢滋擾需索。李撫軍到常,踏勘災分,入城短衣草屨,責兩令其善後事尚無一辦。聞江陰克復,時疫盛行,死亡相繼,上海更甚。撫軍札飭,支塘鎮石城,如無益於民,聽其拆毀,遂頃刻而平。八月初三、四,黃昏時,遙天隱隱有響,或云天愁,或云稻鱉,後江北人來云,同時天上亦有響。中秋後木棉已上手,約三、四分,東南一路較之倍外。後晴朗得七、八分收成,價亦不賤,亦意外得來,農家藉 【 (可)】 渡日。蘇城賊衝出蕩口擄掠。月底有收租之議,稟請上憲,撫軍亦惑於是聽,書吏亦有生發,先是彙造業佃清冊,然而百姓倒懸已久,四月賊退,幸麥熟在邇,得苟延殘喘,況已有旨,錢糧概行豁免,今竟議照田起捐,半公半私,無如蘇城正吃緊之時,務使充裕,亦屬兩難。業主將佃戶田畝報明備案,隨給三聯單,一存官,一給業主,一給佃戶,然後可以收租。軍餉一半差經地向佃戶收,一半業主自行收,此恐業戶全行自收而不肯繳軍餉故也。十月初一,城中設局征收按畝軍餉。各鄉鎮皆起舖捐,挨戶抽厘。賊時亦曾寫舖捐,吾鎮不過四百七、八十文,今竟寫到五千光景,不過夜間可以貼席。此皆白茆巡廳劉沐淳到鎮猛勢威迫,各店家亦無可如何。李撫軍親督三軍,攻剿蘇城。廿六日,城垣克復,賊見勢不諧,遂將大賊目擒獻,自相殺害不少,惟偽忠王早已遁去,其餘各偽王盡為所殺。撫軍即入城,諭:凡是蘇屬口音者,悉放歸,南京以上,不分良莠盡殺。廿八,白茆巡司劉到西周市,催捐愈酷烈,各店忿恨已極,衆譁肆蠻,竟將劉巡司髮辮拔落,羣追共逐、遂罷市。十一月初,李撫軍大兵直抵無錫,勢如破竹,即克復,賊皆喪膽。有梅三官,號靜軒,常熟人,伊父向為吾方地造,於破城時被擄,杳無音信,今無錫放回。聘妻已他適。據云:遍歷五省,仍得還故土,亦是為人忠厚所致。歲將暮矣,地裏窘迫,固莫可名狀。各圖地方設局收餉,每畝共催六百文,除餉捐錢一百六十零、費六十外,其餘聽業主自行催取,佃戶家先將餉款清繳,業主仍遲延,低區米租,竟有無成色。太倉佃戶每畝一千,均業主收,一月清,軍餉繳四百零,無蒂欠。太屬業戶素所激公,吾境業戶玩習已深,況目下室如懸磬,待哺嗷嗷,然而佃農亦皆撒手。賊所騷擾地方,吾方似最為輕,夏秋兩忙,尚未荒蕪一熟,故人口流亡絕少,如常州以上,人無影跡,地斷炊烟,新喪不敢出棺,出必傾屍而食。更有人云:父女二人垂斃,父曰,吾欲割汝股以啖。女曰,待吾氣絕時任憑可也。父又曰,汝不絕,吾要先絕矣。竟生剜之。徽州人向出外謀生者多,因粵匪作亂,盡歸家,而不知徽地素不產米,專賴江西、杭州兩路運籌,今兩口被賊踞,無由得入,又無別路搬運,家中雖積累金銀,亦不得換升斗,餓死者十有七、八。李撫軍駐無錫,而常州賊固守嚴密,軍餉浩繁,藉此有吾邑刁劣董事,如蔓草生枝,層層剝削,差役窮思極想,百計搜羅,實未辦得一椿善後公事。太倉錢鼎銘井井有條,毫無遺議,舉止端方,人皆樸實,迥不若吾邑之浮薄也。前各縣要口設卡抽厘,今由各港內河口設分卡,又是關卡重重,抽厘叠叠,而不知多一卡即多一層開銷,多一牙爪即多一倍浪費,實在有益於軍餉者不少,竭膏血於小民者亦多。
28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甲子,上元之始,否已極矣,泰應來也。正月朔,天氣晴朗,吾方衣裳楚楚者絕無。人相慰曰:沈疴之下,猶冀調補元氣而後痊。初九,大雪尺許。廿六日,吾到上海躭擱數日,值陰雨連綿,焦燥已極。連日得信云:常熟又到長毛,楊庫已失,福山亦陷,常城危在旦夕。二月十四,晴,吾由陸路而還。十五,抵瀏河,始知賊由江陰海邊繞道而來,楊庫、福山果失,浮橋已有避難船,到橫涇更多。十六日,到家知賊從大雨中來,真如憑空而下,到處焚擄,見人即殺,不分老幼。初八日,直抵常城,其時城中毫無守備,兵不滿千,董事先逃,兩令亦欲逃避,幸有撫委員魏總辦拉兩令嚴閉城門,無論軍民,一體上城堵禦。賊已架雲梯,直逼城墻而上,堵禦見者,斬之,以石子灰包,洋炮施放不已。其時李撫軍已得信,賊竄內地,即撥巫 【 巫字為符字之誤,候補道符介人統介字護衛營兵四百名入城協守。】 道員帶兵到常守剿。正賊攻擊嚴密之際,見救兵至,即退。內外夾攻,幸無疎失。撫軍領兵從江陰兜剿,賊守楊庫相持,日久而後破殺之。此次賊所由之地,其慘毒為尤甚,真玉石不分,使是日救兵不至,危於旦夕間矣。三月初,聞浙江撫軍左,圍攻杭州,賊獻城投順,常熟之慷天福錢桂仁亦在其中,殺賊亦多。李撫軍已駐戚市堰。三月中,吾附畢俊卿舟到蘇州,六門城外,竟無片瓦留存,惟山塘一街,依然熱鬧,皆焚毀後賊重新蓋造。城中西半城亦是白地,東半城所剩十之五、六分,前所往來街巷,今無從問津。最惜者,千百年名跡,盡為堙沒,笙管樓台,俱為灰燼。惟偽王館七、八所,軒冕異常,龍蟠鳳繞,黑漆硃油。李撫軍現駐偽忠王館。閶門外建石坊,以「萬民感戴,蠲免錢糧」字樣。合城文武大小衙門八十餘個,所剩者蘇州府及守備衙門,餘俱瓦礫場。北市塔無恙。獅子林、 【 劉】 【 (留)】 園內各偽王游玩之所,尚無大壞。收埋局留養局施粥廠施藥室處處皆有,紳董實心辦公,好善者接踵,人烟依然湊集。閒游五日,景物皆非。轉出婁門,一路到崑山,橋皆斷,必渡。屋無半椽,田盡草茵,枯骸滿目。問諸塗路,皆云大小五、六熟未種,家亦破,人亦散,今雖安逸,恐廿年間不能盡熟矣。東一個大兵營,西一個賊營,前一個大兵寨,後一個賊寨,共有廿餘處。進崑山城,荒索之象,愈形觸目,客寓飯店皆無。以洋易錢,又無兌處。惟洋鎗小隊做市,皆寧波人,苟有落單即搶。是夜權宿小飯店中。次早登程,由嘉定寶山界各鄉村鎮,問於路,皆曰:此處賊燒,彼處大兵拆,此賊踞營,彼大兵寨,在在皆然。田中更無菜麥,亦云四、五熟未種。今不但農具俱無,且人皆擄去,萬難耕鑿。使勉力者,猶如開懇一般,三、五年間,焉能一望青葱耶?及到上海界,完好如故,夷場更有一番氣象,想是天堂地獄由此判也。得晤詹秋田,蒙款留數日。回家米價仍要五六,麥價四二,現青黃不接,渡日如年,吾方嗷嗷者尚有待也。四月初九,聞常州克復,忠賊遠遁,餘盡殺,投順不少,上路口音直殺至血流成渠之候,於是可直抵金陵。據云:南京曾制軍已圍如鐵桶,使絕糧後,亦在反掌間也。又云:一股從徽州竄入江西,一股從浙江竄入福建,未知確否?李撫軍殺賊立功,聲名喧赫。現在捐厘極大,生意極難,假使開一布行,必先寫定每日捐錢若干數目;而後收一疋,加捐二文,支塘卡報捐五文,太倉亦須五、六文,嘉定四文,吳淞塘報四文,上海夷場局報四文,以一疋而言,到上海需外費廿七八文,再加盤纏。前有謠諸道路,李以餉五十萬,專人解上安徽,由浙經過,被浙撫左盤住,搜得信札,似非解餉,即來函云:我獲贓五十萬,審勘時,冒大人寄家信銀,吾實不信,故來問明,是否即付回據?況浙中現乏餉,亦可稍為支放。李未認。此言諒謬妄之談。左撫曾參一本,十里三卡亦在內。又有謠云:有一親戚投於李撫軍幕下,欲借些盤纏。撫軍曰:吾想與汝一缺可乎?其人曰:何缺?撫軍以擇其要隘,添一卡關收稅,足可有濟。其人拂然曰:此孽吾決不造作,遂辭別,徑到常熟,見李鶴章及太太,即贈金而去。五月,麥刈只得中熟,價稍平,各州縣上忙銀概不開征。高鄉向有麥租,不開征似難收麥租,高鄉業戶商於城董,並謀於邑尊,於是借今年被賊蹂躪之地發撫卹,又出示收麥租,減成六折,以每畝八十文撥解西鄉撫卹,餘歸業主一面。西鄉一隅擇其擾害最烈尤為孤苦者,造冊撫卹。東鄉各鎮舉董設局,共九處。各業戶以租簿交局,公收公捐,無論租自業,每畝捐錢八十文,業戶亦藉此收租,各鄉董亦可混其漁利,城董撫卹局亦可假借。共高鄉有麥租者一百餘圖,每圖扯四、五千田不等,統而計之,約核有錢四萬千。西鄉僅卹三次,初次不過米五百石。吾恐實惠撫卹孤苦之外,不知作何支銷?其鄉局城局,彼此分肥,然藉撫卹而各人染指,竊恐天理所不容。六月初十夜,風雨甚狂,黎明更大,巨樹亦倒。吾常地人烟雖云稠密,風景甚是蕭條,克復後又經四載 【 四載,當作一載。】 ,大成殿燒後並未重造,河道處處梗塞,橋梁皆斷,新塔圮,兩邑令仍居賊館,各董事家善後事宜俱已齊備。廿日,聞金陵克復,逃竄仍不少,江南地可云肅清,浙江僅湖州未克,亦不待攻而自死必也。無如天不雨,炎日猛烈,米價五三四,麥二二三,久困之下,或望稍甦。然而卡關不止,舖捐不停,亦是民間漏巵。太倉牧方傳書,風土民情,早已熟悉,利弊無不洞明,興利除弊,董事亦循規蹈矩,頌聲載道。七月初三,四面有風,獨此方無,亦是天災,禾苗枯槁。十四日,得時雨二寸許,木棉恐已不及,十五日,得偽天王自縊,偽忠王於鄉僻活擒,曾制軍本擬獻俘,恐路途阻擋,故就地正法,首級游示各省。廿後,聞湖州衝出,大兵一挫,程芳忠傷,浙撫左圍攻,克殺甚多。得旨加曾制軍侯爵,李撫軍伯爵。曾、李會奏漕糧減成革除積習浮費。八月,李陞浙閩之任 【 李鴻章並未做過浙閩總督,此恐有誤。】 。九月,木棉約六、七成,價格七五,禾稻極盛,亦僅六、七分,米仍四五六。舖助鬆,今反緊。滸關不造,織造在蘇毫無事。牙厘局總包數萬金支用。十月,李撫軍定租捐章程,各業主又起限收租,轉輸租捐,佃戶又不能稍形鬆懈。花租折八百零,米租四斗零,名不起征,實有租捐。十一月,奉旨補行鄉試,南京考棚未壞,應試者不少,中式加倍前額。十二月,各州縣設櫃,征收本年租捐,常、昭頑劣者仍抗欠,守分者奉公。花田每畝一百六十文,自業着經造辦,仍三百五十不等,清糧費、草單費層層剝削。白茆淤塞,內地支河,幾如平陸。
29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正月,租捐緊急,太倉每畝四百零,遴選各鎮董,更舉各圖董,逐一查勘田畝坵址,挨次丈量尺寸,計核分厘,親詣各工驗報,未二月告竣。初九日,大雪,陰雨綿綿廿日。三月,曾制軍剿北路捻匪,李撫軍接兩江篆,劉郇膏護撫印,厘捐關卡依舊。學憲宜行文縣府試畢,即案臨,歲科連試加恩,廣放長額,兩縣取者百人。四月,麥歉薄,低區大豐,竟有二三石不等。上忙銀不征,各業戶議八折收。五月,木棉極盛,陰晴適當。浙省發水,田禾湮沒,嚴州、紹興尤甚。閏五月下旬,陰雨傾盆,水漲三四尺,低區幾破圩,木棉更傷。六月,晴朗,猶冀中稔,草極盛,人皆無力芟割。米鬆四三四,麥二一二。有徐市各店求免舖捐一月,一俟秋成再起,卡局委員勒收嚴逼,適有捉鹽炮船在彼方,委員囑密拿店戶,彼此擾動,竟開炮轟死一人。店家到縣喊驗,彼亦打幹。店戶商於翁菉卿,饋金二、三千金,仍以鳴鑼聚衆鬧局為事,依舊挨戶抽厘,再不敢倔強,只得忍氣含寃。至於菉卿,不過倚勢驕橫,貪酷成性,而求於彼者,實自盲也。現局主曾百揆,刁詐刻滑,是所常技,掩飾糜耗,習慣自然,試問善後局已收二年,其款不下幾萬,計其實在公事,曾辦幾許?七月初,木棉垂開,又霖十日,捐虧不小。禾稻因白茆蓄洩不通,支河平陸,亦有災歉。吾鎮航船,停於東三里許,貨物出入,必需車力,費用愈大,生意愈小,故市面漸衰,幾於莫可挽回之矣。白茆塘各處有人投詞請開,只言軍餉緊急,並無閒款可籌。太境方牧首先開瀏河,十一月動工,皆民填民開,按畝集夫。其七浦、七丫、楊林等河,以明年次第興挑,內地支河,皆要一例深通,官固清正,董亦實心實力。八月,木棉只得五六分年景,稻有十成,新谷登場後,至三千左右,花價不小。蘇藩司衙門先造,撫憲劉郇膏為上海令時,聰察異常,後於兵備道陞臬,由藩轉撫,今反不開口,旋丁艱,郭柏蔭藩司兼護之。山東直隸捻匪聲勢不小,猖獗尤甚,燒殺較長毛更烈,李制軍追剿之,竄入陝西界。捻匪不守城池,出沒城池 【 此間疑有誤字。】 ,長毛逃竄,投入其夥者不少。
30五年(一八六六年)正月,蘇委員到白茆勘丈,又來估工,上冬亦來估工履勘,皆未舉行。五月,麥收尚可。夏,風雨尚調。八月初,木棉將開,鈴却不少,及延到十月,僅得五六分年景,大失所望。其時長洲縣令蒯德模,明察秋毫,龍圖再世之譽。藩司丁日昌,公正廉明,體察官吏。惟郭柏蔭真一拑口老佛。蘇城中開濟元、濟亨兩典,三分起息,一年為絕,投質者挨擠。一冬晴,菜麥未出。丁藩司逐一將弊除利興,積習陋規革絕,定條銀成式征糧章程。自此條漕折色,在蘇省統歸一價,不分大小戶,然而吾常、昭終不能淨盡,如大戶辦糧,十戶花名彼可完七八戶,其二三戶仍可蒂欠,小戶要戶戶清完,價無推敲。
31六年(一八六七年)正月中大雪後,麥始透苗。春晴朗。四月初三,立夏節,種花已嫌乾。前月底種,尚出不齊,初裏 【 初裏猶言初旬。】 種所出十之一、二成。五月,仍無雨,禾稻亦不能插蒔。於是勤其力者,戽水灌棉子,即一擁而透;無力者坐守天時。五月十三,大雨後,在在出齊。又陰雨連綿不已,其戽灌之田,草盛廿倍,又不能刪削,無力家草少,似省些。六月十五,大雨傾盆,驟河深五尺,低區淹沒,木棉亦浸。隨退,即赤日炎炎。到七月中,蔓草始得盡絕,苗已受傷矣。久旱之下,苗甚枯槁,前所戽水灌子之田,今又戽灌,其苗即勃然興起。似乎有工本者,終可挽回天意,而草又芃芃而生。廿五日,得大雨,其灌水之田,花鈴萎卸一空,未經戽灌之花,尚可咬住十之四、五朵。八月初二,晚起大風一晝夜,田苗搖撼不已,傷入骨髓,中秋後始開。平田只講每畝數朵到三五斤為則,高田尚有二、三十斤不等,扯年景不過二三分。高鄉稻僅粞三四斗至七八斗,太地平區花竟絕種,鎮洋亦然,昭界木棉地兜率耆民百人,到藩撫轅報荒,皆不准,民力實不堪支。冬,蘇委員丈量白茆,釘樁封泥墩,即諭:地方沿塘不必種植。大委員候補道沈偉寶,總辦河務,封張市公館,枱桌椅櫈器皿什物數載盡到。沈總辦出示:奉藩憲委辦白茆,所有應用食物以及車轎夫,皆由局發給,並不苛派民間。小委員亦已到齊,段董已囂囂自得,又可賺摸幾許,再邀議敍,真名利兼收。專候銀款下來,即便開工,而不知久久漸無應響。沈總辦回省,杳無形影。小委員陸續上去,皆未回來。越二月,仍將器用裝上,亦未知何故停止,皆未明言,諒由捻匪猖獗,軍餉緊急故也。苟能動工,亦農家不無小補。幸低區禾稻尚稱中熟,尚得二石許。米價鬆,糙一元六、七角,白在三千之內。紗布利頗厚,或可苟延殘喘。然倒懸之下,又遇奇荒,究不知如何結局?業戶開限收租,不能蒂欠,告貸無門,真滴水成冰之世界也。冬,開漕,一例均收,撫藩定章,浮費刪除。上米一石加津貼一千,零費五十二,折色共三千七百五十二,不分大小戶名目,條銀每兩二千,不准浮收。然而小戶業田,仍由經造經手,焉能盡如新例?而大戶價難劃一,尚可捺緩二三分,總是利弊。州縣官將屆開征時,在上司包解若干,餘推原荒,故反覺好辦而有利藪,漕書亦有味。吾家祖宗七代真容遺像,前咸豐十一年四月初九寄於費宅,盡被賊燒毀盡淨。今倩得婁東周子馥堂,逐一凝神想像五官形貌,肥瘠部位,蒼顏白髮,四易寒暑而成,宛肖雖是難言,質之於衆目,咸謂竟有八九分氣概,即付裝潢而珍藏之。
32光緒三年(一八七七年)正月,少雨,邇年來米麥賤,紗布貴,上冬種麥甚少,皆冀早種棉花,必倍收故也。一春少雨,麥收歉薄。入夏尤亢旱,低平區秧苗皆蒔,高鄉竟掣肘,吾方間有稻田,亦不敢種。木棉尚稱茂盛,忽起蚜蟲,嫩頭皆縮,蹭蹬半月始醒。五月十二,余往蘇,十五、六日,於月明中見有飛蝗過境,不知所止。廿日,抵洞庭東山,有小雨濛濛數日。廿三,大雨傾盆一晝夜,大風掀作,如巨桅之老樹,連根拔折,西鄉一帶未蒔者,始能插遍,在田青苗,受傷不淺。六月中,木棉雖經雨挫,似屬仍茂,番麥將秀。六月初七,蝗忽到,漫天蓋地,不知底數。落地番麥旱稻干戈葉一食而盡,棲宿木棉,枝頭垂地,又遭一挫,四、五日後,花葩皆萎。自後蝗雌雄打對,幾日卸子,忽而倏然去矣。又隔七、八日,蝻子皆生,泥土田地,竟為墨黑。由小而漸大,更難量其多少,番麥旱稻葉復萌,又被一盡,從此無生意矣。豆正濃花,木棉小鈴嫩葉,又遭一啄而盡。其時蝗身已大,尚無兩翼,只能跳而不能飛。前邑令趙卸事,新令吳接任 【 前令係趙秉鎔,新令係吳作霖。】 ,即出示諭:田間開深溝,蝻一落溝,即置於死地。於是遍掘溝渠,死者莫能言數。未入溝者,翼成而去,稻田幸未遭害,高鄉田畝,眼望減成,尚冀四、五分收成,報荒者不少。忽而田中見有青蟲,小如麥粉,即鞠鞠蟲,又是無萬大千,由小而漸大,有寸許,將木棉葉豆莢花赤菉豆花葉剝啄淨盡。據老農云,此蟲從大霧中生。然而總歸天意,故木棉僅得二分至五厘不等,其雜糧不過還歸種子而已。所未傷者,山藥、生果、芋,葡等物,芝蔴亦未傷,荒准四分,稻區一分五厘。吾鄉除荒外,實征六成。九月中,刈稻,堆諸場角,趕種菜麥未畢,於廿六日起雨,以後三日一雨,五日一雨,稻谷不能壟碓,米價漸漲,紗布價賤。十月,仍間日而雨。十一月,陰雨不已,大雪嚴寒,官塘各路冰斷半月,雪堆深三尺,漸解凍,復冰。花租只收二分,業戶賠賦,稻租藉米不能壟碓,還租寥寥。十二月,開倉,折價四千零五十二文,嚴催酷比,竟難措置。布久斷機,人情窘迫異常,家無雜糧可恃,將形斷炊之虞,不獨積逋難償,竟有朝不謀夕,兼之陰雨不已,路途濘爛,不堪行走,慘莫可言者也。余年近七旬,所歷凶荒,已有數次,從未遇此景狀,真千古奇荒,特誌之。雨直至次年正月底始晴朗。
是冊記道光十六年至同治六年,吾邑漕弊以及朝政、天象、寇亂,並官紳優劣,歷歷可數,悟遲老人誠有心人也。 南郭老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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